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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重見人間

草長鶯飛,春和景明。

卿柳門廊下,串串紅籠被人們攀著架子取落。寒食上冢,敦溯成俗,京城內早早卸了煙火。

朱雀門內停著一輛馬車,車伕任守衛檢查過腰牌,看攔路長戟收回,輕聲喝馬,馬車緩緩彎出朱雀大道,駛進西市。不多時,琳琅滿地的鞠球、玉扇從眼前一晃而過。眯眼細望,甚至還又西域難得的金銀寶器大肆置於攤鋪上。貌美的胡姬扭著腰,媚眼如絲,攬客之餘不忘衝掠過的馬車勾唇一笑。

車內一聲清笑,須臾收過挽起簾子的手。過了最繁華的地帶,馬車逐漸勒韁減速,停車於市口一幢不大不小的酒樓前。車伕抬起額前斗笠,眺見前方拐角的壽鋪,遂回身道:“少爺找著了,屬下這就去買。”

他得令離開,方一走遠,一旁的酒樓大堂內,便起一道扣杯脆響,接著一段胡弦幽婉。過路行人聞聲一怔,紛紛笑開。

“喲,曹運算元又來說書了。”

“反正這天也熱,乾脆進去囀口涼茶。”

堂中,羽扇綸巾的說書先生端坐於太師椅上,閉著眼,不疾不徐地敲打著手中的扇子。耳聽周遭躁動漸大,眯眼瞧見人已坐滿,這便起了身。先衝掌櫃的作個揖,再揚起羽扇,一搖一擺踱起步來。

“老夫上回說道,這楚王爺怒奪魏蠻十二城,趕魏人西遷數千裡。楚世子□□單挑拓跋氏對陣,連勝三逐,仰天大呼:‘猶是為將痛快!’楚王聞之,撫須大笑:‘我兒可還回京乎?’”

他說著接過一旁小童遞來的水,抿了一口。眾人雖然翹首以盼,卻也不急,因為此句答案,只消回望豐樂坊那座空空蕩蕩的楚王府便知。

“世子答道:‘然國之將需,兒便能至。今瓊關戰急,義弟尚且隻身遠征北上,兒又何不與父王同越瓊關酣戰。平了此間,再思那勞什子戶部侍郎!’楚世子此言豪氣雄昂,不愧是楚王家風。”曹運算元清清喉嚨,續道,“而楚世子口中那位北征義弟,神武驃騎將軍郭臨。此時正埋伏幷州,揮旗喝令部下潰堰崩土,水淹突厥三軍。”

這才算說到了最受期待的部分,酒樓門口也聚集了不少聽客,茶博士來來往往地斟茶,忙的不亦樂乎。

曹運算元理了理心間思路,洋洋灑灑從郭臨攻下朔州講到陰山追蹤蘇德。那一路上的驚險廝殺和主將的巧策應對,聽得在場眾人如痴如醉。恨不得親臨戰場,看那昔日街頭領隊巡邏的清瘦少年,是怎樣馳騁沙場,又怎樣力克強敵。

事實上,這在坊間,早不是頭一回說到驃騎將軍大戰漠北的書了。三戰反攻、活捉可汗的功績,聖上御筆親書,昭告天下。縱然時光飛逝,韶光流轉,距今已兩年有餘。

曹運算元合扇長嘆:“紅顏少壽,名將難存,自古如此。傳聞楚世子不願回京,亦是不肯觸目傷情之故。郭將軍戰死前立下的軍功,足夠比肩楚王,名垂青史。今逢清明,吾等以茶代酒,敬將軍一杯。”他說完,端起茶博士剛剛放到面前的新茶,橫袖斟倒於地上。

“曹老頭,不是說朔方軍找著了不少神武軍的屍身,然郭將軍不在其中。你怎地,就斷言他已死呢?”在場有人發問。

“且不說神武軍重返陰山時,身上只帶了十日口糧,而從陰山到青山南面的懸崖,絕不止十日路程……就單說那懸崖峭壁,岌岌索橋,墜下山谷只消半天,便可被冬日餓昏的野獸啃個屍骨無存。”曹運算元搖了搖頭,“老夫自然希望郭將軍尚活人間,只是受傷難治。若他還在,如今突厥重建在陰山以北的政權,可還敢猖狂稱汗?”

話音剛落,聽客只覺頰側一陣利風刮耳,一錠銀碎翻滾幾道,恰好落在了曹運算元空空的茶碗裡。那響動聽著似足足有十兩,曹運算元又驚又喜,連連拱手:“不知何方高客,小老兒先在此謝過。”

風過雲起,蓋住酒樓門口一片陰影。車伕提著一個紙袋返回車駕上,策馬揚鞭。車輪陣陣,卻是皮革綁輪,聽不到顛簸聲響。

“白鷲,”車內傳出一聲清泠低沉的女聲,“少爺說不去了。”

車伕茫然回過頭:“怎麼回事,不是只有今日少爺才可出宮……少爺,您不去上塋,明朝殿上御史臺又會有參文。”

隔了片刻,車前已能望見金光門的城門。清風拂起車簾一角,露出一隻小巧的金絲皂靴。

“兩年了,卻連街坊百姓都不信爹爹已死。我又何必為表‘孝心’,去那華冠妝點的衣冠冢徒得傷心?”

少年青澀的嗓音如灌風而沉,甸甸在心。白鷲默然不語,過會狀若無恙地發問:“白鷺,方才那銀碎是你丟的?”

“怎地?”

“巧勁差了些,若再快點,準能叫那些人半點察覺不著。”

“哦?”少年調笑聲起,“莫非,像這樣?”

白鷲利眸一咪,倏地抬手,接住車內飛出的銀碎。他故意揚了揚手,怪叫道:“謝少爺賞賜~”

馬車鞭揚韁轉,彎過西市,遙遙朝安仁坊的郭府前進。

潮海翻滾,從接連天地的無窮處層層漸近。海邊提著衣襬的稚童,大笑著朝海中踏水,須臾,又視浪頭如千軍萬馬,叫喊狂奔回沙灘。

如來往復,直玩得樂此不疲。茫茫天海,生色盎然。沙灘遠處的石堆旁,不知何時佇立著一個欣長藍袍身影,眉目修長濃郁,鼻若懸膽挺直,微白的唇角輕抿,久然望之,徐徐彎出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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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身後傳來人聲。

“何時?”他斂了笑,微微側頭。

“祿親王派人來請,不知公子此次可還要回絕?”

“哦?可是來人中有特殊貴客?”

“是……川南最大的藥局家主,說是久聞公子醫術冠絕天下,願得一見。”

他還未回話,正堆沙成堡的頑童們眼尖發現了他,丟下沙堆,大笑著本來:“趙哥哥,是趙哥哥來啦!”

沾著碎沙的小手紛紛抓上衣角,侍從眉頭皺了皺,抬頭瞧見主子稍顯溫和的側臉,嚥下了口中欲說的話。

“趙哥哥陪我們去玩吧!”“對,比比誰抓貝殼多!”

他淺笑著蹲下身,刮了刮面前一個嬌小女童的鼻尖,柔聲道:“不巧方才祿親王爺的車駕來了,哥哥現下不得暇,改日再玩可好?”

女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見他要走,急忙追問:“那哥哥之前說的海參還要嗎?爹爹又快出海了,許能收穫些上品。”

他轉過身,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嗯,要的,屆時去郡上的醫館找我便行。”

直到那抹藍色身影上了道旁的馬車,孩童們才重又嘰嘰喳喳起來。一旁的女童憤然跺腳:“雙寧,就你機靈,讓趙哥哥同你說話。你等著,我家就有海參,這就給哥哥送去。”

    雙寧嬌眉一挑:“你送去也見不著哥哥,沒聽他說要去見王爺嗎?”

    男童對女童們突然而起的拌嘴無法理解,結伴又去踏浪。女童們不歡而散,雙寧梗著脖子,孤身一人朝家中走去。

    海魚的腥味老遠便聞得到,她跳著步子繞開水手們出入的大門,從後牆小門進入。

剛剛洗去一身海沙,換了件新衣,房門便被人“咚咚”敲響:“雙寧,快開門!”

“孃親?”她揉著溼漉漉的頭髮拔開栓子。

額上綁著布巾的快嘴村婦一身黝黑的皮膚,勤勞又利索的模樣。她咧嘴一笑,把一個木盒塞在雙寧懷裡:“快,擦乾頭髮,去郡上趙大夫的醫館走一趟。”

雙寧心間砰砰直跳,她低眉瞅了瞅手中粗糙的木盒,頓覺拿不出手,支吾道:“孃親,趙哥哥什麼寶貝沒見過,您可別讓我去獻醜。”

“傻姑娘唉,”孃親捂嘴直笑,“這可是從倭國回來的船上帶的松茸,被那邊叫什麼……‘神菌’!娘在集市上見著,旁人都不知這的好,怪模怪樣不肯要,那船工急得直冒汗。偏娘聽你叨唸趙大夫給的幾本醫冊,記得這玩意,討了幾番價給弄來了。你快去送到醫館,也算慰勞趙大夫給你爹接骨的醫資。”

雙寧本想辯駁趙哥哥那樣出塵奪世的醫者,是不肯收他們這樣人家的醫資的,執意反倒為難他。可一顆芳心又不肯丟棄上好的見面的機會,躊躇片刻,低聲請孃親允她穿那件過年新做的春衫。

“你這丫頭!”孃親刮她鼻尖,促狹笑著去取新衣。她捂著鼻子站在原地,想起海邊那只溫潤的手,羞得滿臉緋紅。

家中有載滿鮮魚的車馬恰要上郡,雙寧一身新裝,自是不肯沾滿魚腥見人。求爹爹得了一輛空車,專程趕往醫館。

自從突厥被大齊趕到了陰山以北後,中州大陸獨剩大齊一朝大國。國勢之間的變化,連最東臨海的小小滄州也能感到。不過兩年,便從一個小小海村,開海貿易,四通往來,繁榮成如今的富州饒郡。連悠散的老閒王祿親王爺,也特地從東都趕來在此間置了別院。

不過,她才不認為祿親王的幾番誘惑,就能讓趙哥哥隨他離開滄州。她知道他以往都在四處行醫,唯獨從前年夏末開始,駐在郡上醫館後再沒離開。他一定是喜歡上這裡了,才不再飄蕩,她執著地想著。

醫館的門口,照舊立著兩名褐衣侍衛。她抱著木盒怯生生地走去,還未靠近便被攔下:“今日趙大夫不在,醫館不接病患。還請回吧!”

雙寧深吸口氣,剛在心中想好說辭,正要開口,便聽另一侍衛“咦”了一聲:“唉等等,兄弟你看看她長相。”

“好像!”那侍衛揉了揉眼,湊近細瞧。雙寧雖然不滿,但還是不服輸地任他看上幾眼。“不錯,像昨日書齋送回的畫上女童!”侍衛猛地衝同伴點頭,片刻憶起說漏,連忙捂住嘴。

另一侍衛朝他意味深長地擠擠眼,彎腰微笑道:“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啊?來醫館是找人,還是看病?”

“我叫雙寧,成雙的雙,安寧的寧。我來找趙哥哥!”她仰起頭,脆生生地答道。

“寧?”侍衛訝然對視,須臾讓出道來,“小妹妹,你進去吧……”

雙寧雖感奇怪,但更怕二人中道反悔,提起裙角一溜煙就往院中衝去。

院落古樸雅緻,梨樹開花點點,四處似乎都能見趙哥哥的意趣風姿。雙寧痛快地呼吸著空氣中的梨花香,等到回神時,卻不知自己走到了何處。

她四處探首,只覺得漸行路徑漸幽,已不是以往診病的外院。明知按理已不可再行,但她卻忍不住心中好奇,想要再多看一眼。

穿過密集的竹林,面前豁然開朗,一片芳草簇擁木閣。開闊木閣上是一幢素雅的小屋,窗欄微微開啟,透風的輕紗徐徐飄動。

她扶著竹欄階梯,一層一層地走上。繡鞋踩在竹間,發出吱呀輕響。她屏住呼吸,推開房門。

本以為是趙哥哥的臥樓書閣,結果除了屋中床榻,周遭各處都擺滿了藥罐醫械,卻不過一個位置特殊的病房。

她喪氣地頓頓腳,垂首往外走去。倏忽眼角餘光掃過床榻,瞟見那上面,一個白被白衣裹著的人。

那人自鼻而上還蓋著一塊白布,遮住了滿頭黑髮,難怪讓她險些看岔。她走上去,透著視窗的暖光,望清那人皎潔光滑的下頜,弧線溫潤的唇瓣。

是個女人,她不滿地撇了撇嘴。心中不知怎地一酸,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掀那布……

卻有一隻手比她更快。

她瞪著眼,望著那人慘白的唇角,英氣的劍眉,乾枯的長髮。看她艱難地撐著床支起半身,混沌不解地凝視手中白布,最後幽幽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