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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長生

一手抱著女兒一手牽著兒子走上馬車的吳怡出奇的安靜, 她就那樣在馬車裡坐著, 安祥的拿著書本給次子半背半念著那些聖人的文章。

沈岱瞪大了眼睛聽著,在他看來得到母親的關注比那些母親念的東西更重要,沒過多大一會兒就開始扭來扭去的打算掀開車簾看看外面的世界, 乳名愛寶的嫡長女此刻未滿百天,搖搖晃晃的馬車對她來講是最好的搖籃, 自從上了車就睡個不停,連哥哥不停的撲騰都沒有打擾她的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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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齊將正在騎乘的馬交給八兩, 鑽進了馬車, 沈岱見父親來了,立刻安靜了一些,伸出手要父親抱, 沈思齊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保成今天又學了什麼?”

“人之初。”沈岱將手指伸進嘴裡。

“他總共就會這一句。”吳怡笑道,“這孩子在讀書上怕是沒什麼天份了。”

“他還小, 有沒有天份看不出來。”沈思齊捏捏沈岱的臉蛋, “再說了,沒讀書的天份,許是有習武的天份呢。”

吳怡笑了,沈思齊還真夠樂觀的,就沈岱那小模樣, 七分像沈思齊還有三分像了吳怡,上陣打仗估計要像蘭陵王似的戴面具防調戲了。

“你啊,到底是笑了。”沈思齊摸摸吳怡的臉, “自從咱們打點行裝回京,你就不愛笑了。”

“只是近鄉情怯罷了。”從山東鄉下回到繁花似錦的京城,十個人怕是有九個人都是高興的,跟隨著他們一家的僕役一個個都是興高采烈,也都以為吳怡是極為高興的,沈思齊恢復了功名,又有了遍佈山東的桃李天下,吳怡跟隨著他從京城發配到遼東,又被赦回山東,如今回了京,應該是鐵樹開花鹹魚翻生苦盡甘來似的興奮,卻不知道吳怡心裡酸澀得很。

無論是在遼東的小家,還是在山東的大家,只有兩個人,互相扶持著過日子,撫育著子女,聊著外面的事業,這樣的夫妻恩愛,給她金山銀山她都不換的,卻沒有想到這樣的生活竟然結束的這麼快。

回京,似乎是在提醒著她,她想要避開的古代貴族婦女的生活,又回來了。

婆家、孃家、妯娌、下人、小妾、通房,這些通通隨著那些富貴權勢回來了,她和沈思齊的家被這些馬上就要沖淡的什麼都不是了。

“回京以後,我們別居單過吧。”沈思齊握著她的手說道,“侯府早晚是大哥和大嫂還有長生的,咱們找個小點的宅子,分出來單過吧。”

吳怡驚訝地回握沈思齊的手,“能——行嗎?”那怕這一段話只是兩個人的痴心枉想,可是此刻沈思齊能懂她的心思,已經夠讓吳怡感動的了,沈思齊這話說的痴傻,吳怡話回的痴傻,有的時候真正喜歡的人,就是你願意跟她在一起說些傻話,辦些傻事的那個人。

“行。”沈思齊點頭,“我原先覺得,我身邊的人該人人都好,人人都快活,人人都有福享,就那麼快快活活的陪著我一直到老,如今人長大了,心也變小了,我沈思齊何德何能,今生所願無非是父母康健,兒女平安,夫妻相守到老罷了,如今老爺太太有大哥夫妻奉養,我只需護好咱們這個小家就成了,回京以後,拼著太太罵我,我也要把保全接出來,我們安安穩穩的在京裡自己的小日子。”

吳怡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也許女人就是這麼軟弱的生物,古代也好,現代也罷,求來爭去的無非是有個男人對她說,咱們一起生兒育女過自己的小日子罷了,“好。”

馬車在這一刻像是聖壇,她的那句好,竟像是連同現代的吳怡都嫁給了沈思齊一般,不管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生活在等著她,這一刻她是幸福的。

也許就像是許多婚姻一般,在後來會有小三、小四、會有背叛會有失望會有難過,至少在開始的時候一切是那麼的美好,兩個人是那麼真誠的希望彼此能相伴一生,吳怡把腦中現代人習慣的自我保護式的思維拋在腦後,無論怎麼樣,從這一刻起她要為自己的婚姻努力了。

沈思齊不知道吳怡腦中的這些亂糟糟的念頭,在他看來成親就是一輩子的事,兩個人兒女都有了三個了,相親相愛相守一世這個承諾他不會輕易說出口,說出來了就是一輩子要必須尊守的君子之約。

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切是那麼容易被擊碎——

就在奉恩侯府為二爺沈思齊夫妻馬上就要回京而歡欣鼓舞的時候,災難的陰雲悄悄籠罩在了京城的上空,無論是貧家幼童還是重重深宅大院保護下的幼童,都開始生病。

大夫們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確定了這場病是麻疹之疫,整個京城從上到下都因為這場疫情陷入了恐懼之中,錦衣衛緊閉城門禁止出入,街道上行人漸少,兒童更是絕跡,藥店裡的藥材一天一個價的漲,棺材鋪裡的白皮小棺材賣得比成人的棺材快十倍。

吳怡他們是在半路上知道這事的,客棧的老闆娘見他們帶著孩子,詢問清楚是從山東回京的一家人,立刻告誡他們不要再往前走了,“我看你們也是富貴人家,可是這病卻不分窮富,兩個哥兒和姐兒還小,臨近京城地界怕是不能去了,總得要這場疫病過去再好前行。”

沈思齊和吳怡互視一眼,都第一個想起了保全——“我家大兒子還在京裡公婆家,這可怎麼是好——”

“這病也不是得上就要沒的,再說了小孩子看護好,不讓他輕易出門,哪裡就那麼容易生病,我小的時候得過麻疹,無錢醫治也熬過來了,若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吃得起藥的活下來的更多。”老闆娘是個侃快人,“再說了,總要先顧好眼前的兩個小的,不能為救一個搭上兩個。”

兩個人沒辦法,也只得包下了客棧的一個小院子和幾間普通客房安置下來,吳怡在家守著兩個孩子,沈思齊則多在外邊,向來往的客商,打聽京裡的訊息。

客棧來往的人多,京城守得再嚴也有人有辦法往外逃,沈思齊每次回院子之前總要先淨了手換了衣裳,吳怡也是用生石灰撒滿了院子,又每天用酸薰蒸屋子,凡是要近身伺侯兩個孩子的僕役,都不許出院子。

飯食都是在小廚房自己做,從外面買來的米、面、菜、肉都是送到院門口,連洗幾遍,做到全熟才能上桌。

就是這樣,吳怡還是揪心不已,不知道京裡的沈家,知不知道消毒常識,保全兒他能不能躲過這一場災劫。

沈思齊在外面聽來的訊息越來越不樂觀,在外面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京裡面的白皮小棺材都賣脫銷了,家家戶戶都有死孩子的。

有人說御醫院已經出了方子,又開了藥庫免費發藥,就是這樣疫情也沒控制住。

還有人說往天遣報應上說,更不用說稀奇古怪的傳言種種了。

客棧裡若是來了從京城的方向過來的人,又都是京城的口音,連客棧的老闆娘都不許他們住店了,只是買他們些飯食,讓他們快走。

沈思齊和吳怡覺得整天像是在火上烤一樣,到了第二天終於忍不了了,“你在這裡守著孩子,我一個人往京裡去,我小的時候生過麻疹,回到家裡總能照應一二。”

吳怡看看兩個孩子,又想著京裡的保全兒,這也是唯一兩全其美的法子了,“你路上小心。”她又把消毒的辦法寫了幾大張紙交給沈思齊,“不管保全兒有沒有染病,都要這樣每天做一遍,家裡的老人也都年齡大了,若是年輕時沒生過病,染上了可不得了,你也要多多照應,這份紙你再抄一份送到吳家,吳家……”

“我知道,兩家都是一樣的家裡人。”沈思齊點點頭,“你一個人也要多保重。”

“我哪就是一個人了,這不是還有一堆人陪著我呢嗎?”吳怡安慰著沈思齊。

“那我走了。”沈思齊帶了銀子和在採買的藥材,一人一騎星夜兼程往京裡趕,到了京城才知道,京裡的情形比外面傳言的,好也好不到哪裡去。

城門一天只開兩個時辰,許進不許出,米、面、菜、油等都是放在城門口,先物不見人的交易。

沈思齊進了城之後,只見街上的行人多是行色匆匆的成人,除了米鋪、藥鋪外面排滿了人之外,別的買賣都關了張,一路上見到數口抬著小棺材發喪的人家,他心裡更是揪得緊緊的,到了沈家卻見沈家大門緊閉,門前連一個看門的都沒有。

他上前敲了門,看門的人一見是他,立時就哭了起來,“二爺!二爺啊,你怎麼才回來啊!”

沈思齊進了二門才知道,就算是有嚴防死守,保全兒和長生還是都染上了病,保全兒如今已經燒了兩天了,長生發病比他還早,渾身燒得滾燙就是不出疹子。

為了方便診治兩個孩子都被放在了正院肖氏臥房後面的後罩房裡,肖氏和馮氏不眠不休的守著兩個孩子,婆媳兩個眼睛熬得通紅,見到了沈思齊也就只剩下哭了。

兩個孫子都病了,沈侯爺也不出門了,就是守著孩子在外面枯坐著,看見沈思齊回來了,就說了句——“回來就好。”

他又緊接著問起吳怡和兩個孩子的情形,“二奶奶呢?她沒跟你回來吧?還有兩個孩子——”

“她帶著孩子在幾十裡外的隆城鎮客棧住著呢,為了怕兩個孩子染病不敢進京,又擔心著京裡的情形,我們兩個商量過了,我這才孤身進京。”

“好,想得好。”沈侯爺說道,長生和保全都病了,沈家嫡支就剩下最後的一個根苗了,可不能再出事。

沈思齊想起自己生病時的情形,立刻叫人取了涼井水給兩個孩子擦身降溫,又照著吳怡紙上寫的法子,叫人開窗通風,把孩子的衣被全都換了新的,換下去的放在太陽底下曬。

又拿了生石灰撒了把屋裡外面全撒了一遍。

肖氏本來年齡就大,在床邊寸步不離的守著保全兒,看見沈思齊哭了幾聲就暈過去了,丫頭僕婦幫攙著下去歇著。

“太太這些天水米未盡,眼睛都未曾合過……”清歌一邊哭一邊說道。

“你們扶太太下去吧,保全兒這兒有我呢。”古人的價值觀,那怕是獨子生病,也少有男人親自照顧的,如今沈思齊卻顧不得這許多了,他已經夠對不起保全兒的了,不能再為了那些規矩面子,讓孩子受苦。

沈思齊走的時候保全兒不過是幾個月的嬰兒,如今已經是七歲開蒙入學的童子了,油黑的頭髮平梳分為兩側,挽成兩髻,就算是在病中也絲毫不亂,小臉燒得通紅,拳頭緊握的睡著,眉目之間隱隱的看出七八分的像吳怡,小鼻子挺直挺直的,小嘴抿在一起,似乎跟人爭執著些什麼。

“保全兒……爹回來了。”沈思齊忍著鼻酸抱起兒子,貼了貼兒子的小臉。

“崇哥兒自從聽說二爺和二奶奶要回京了就樂得不行,整天跑來跑去的說爹孃要回家了,卻沒想到——”保全兒的奶孃見他們父子這樣相見,也是鼻酸。

保全兒生了麻疹,半夢半醒,只是覺得有個陌生人抱著自己,以為是大夫,糊里糊塗的看著那人流眼淚,“不哭。”他拿小手摸著沈思齊的臉。

“好,我不哭。”沈思齊強忍著眼淚,“孩子吃什麼了嗎?”

“蛋羹和肉湯都喂不進,吃了就是吐,生了麻疹又不能補……”奶孃瞧著保全眼淚汪汪的說道,“

“把胡蘿蔔切碎了再放到蛋羹裡去,就算是吐了也得接著喂,能喂進去多少算多少。”

許是父子連心,沈思齊親自餵給保全的蛋羹,保全居然都吃了下去,沈思齊又命人把另一份給長生送過去,見保全兒又睡了,接著問長生的情形,“壽哥兒那邊有誰在?”

“只有大奶奶。”奶孃說道。

“大哥呢?”

“大爺……病了。”奶孃有些遲疑的說道。

“你們快去,就算是綁也要把大爺綁來!”兒子病了,做爹的還埋在酒堆裡,這像什麼話?

馮氏的身體並不比肖氏好多少,只不過肖氏有兒子能指望,她能指望的只有她自己,她就那麼熬著守著,聽見沈思齊在另一個屋裡發了火,讓人綁也要把沈見賢綁來,眼淚也流了下來,“二叔你不必這樣了,侯爺已經綁了他幾回了,來了這裡也是醉成一灘爛泥似的,還要別人照應他。”

沈思齊再見到沈見賢,果然是那般的情形,沈見賢跟外面的醉漢比起來也就是衣裳乾淨些,那渾身的酒味和朦朧的醉眼都是一樣的。

“二弟——二弟回來了……”沈見賢還想要站直身子,卻怎麼也站不直了,整個人直打著晃,“二弟隨我去喝酒。”

“大哥!長生和保全兒都病了,你不知道嗎?”

“病了?病了就治嘛……”沈見賢搖搖頭,“婆婆媽媽的像什麼男人。”

“你這個樣子又像什麼男人!”沈思齊真沒想到自己一直尊敬的兄長,竟幾年間變成了一個廢人。

“我?我本來就不像男人!”沈見賢說道,他說著說著往前走,走了沒兩步就結結實實的摔倒在了地上。

嘴上還是杜囔著不像男人之類的話,沈思齊請了大夫給他看診,大夫對沈見賢卻比沈思齊還要熟悉,“大爺是酒毒入骨,如今——”

“如今怎麼了?”

“毒已入肝——好好保養吧。”那大夫連方子沒開就走了。

沈思齊命人將沈見賢綁在床上,一口酒都不讓他喝,又回頭去看兩個孩子的情形。

生得比保全兒瘦弱不少的長生情形更差一些,蛋羹也是吃了一半吐了一半,他又命人做豬肝等等,隔兩刻鐘多少喂些吃的進去,又多喂孩子水喝。

本來發了高熱就是要出疹子的症狀,可這長生的疹子就是憋著不出來,內服外用的藥都喝過了,就是不管用,大夫也是眉頭緊皺沒有法子。

沈思齊在兩個屋子裡忙碌著,忽然聽見保全兒的那屋裡面奶孃喊著“出疹子了,出疹子了!”

疹子出來了,毒也就是出來了,只要孩子能自己熬過高熱,也就熬過來了,這邊長生卻也只是星星點點有幾個疹子而已。

到了第二天天亮,保全兒身上的疹子出齊了,熱也退了下來,長生的情形卻越來越差,孩子已經燒到抽搐了。

沈思齊咬咬牙,“拿烈酒來。”

烈酒降溫本來就比涼水霸道,給小孩子用實在是沒辦法的辦法,他親自脫了長生的衣裳給長生用酒擦身,到了午時,長生身上的疹子總算是開始發出來了。

沈思齊也終於放心的能去看看保全兒,保全兒已經可以坐在床上吃奶孃喂的魚羹了,“你是誰?”保全兒側頭問有些面熟的沈思齊。

“我是你爹。”沈思齊彎下腰,從床上抱起已經長得很高的保全兒。

“爹!”保全兒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爹!爹回來了!奶孃!我爹回來了!”他摟著沈思齊的脖子叫道,“弟弟!我爹回來了!我也有爹了!”

就在這個時候,隔壁屋子忽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長生!長生!你睜開眼!長生!長生!”

沈見賢本來是被捆得緊緊的放在耳房裡醒酒,一醒過來就聽見外面的哭喊,他已經聽不出來哭的人是自己的妻子了,“誰?誰在哭!”

一個丫頭跑了進來,跪在地上“大爺!大爺!壽哥兒沒了!”

沈見賢只覺得胸口被萬斤的巨石擊中一般,沉沉一痛,喉頭一甜嘔出了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