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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不惜身成灰

一個蒼老肅穆的聲音道:“阿彌陀佛,蕭施主,你喚老衲前來此處,有何貴幹?”

蕭遠山呸了一聲,恨道:“玄慈!你這犯盡戒條的老禿驢,休要再裝模作樣了。你進來看看,這地下坐的都是你什麼人?”

玄慈並未動作,而是在原地唱了聲佛號,彎腰行禮道:“二十多年前雁門關一役,的確是老衲對不起施主。這些年來,我一直心懷歉疚,深覺無法補償當年犯下的罪孽。”

得知虛竹的父親是少林方丈玄慈的時候,慕容復對這個驚天八卦只是挑了挑眉,並沒有太大情緒波動,但一聽得“雁門關”三個字,他的神色馬上鉅變。王語嫣悄悄探手去握他的手,只覺他一向溫熱的指尖竟有些涼。一時間,竟像又回到了當年在樹上監視慕容博時的情景,她心頭微酸,與他十指交扣。

蕭遠山哈哈一笑,笑聲中滿是蒼涼與激忿:“你明白就好,如今你便來補償一下犯的罪孽,如何?”

玄慈向前行得數步,藉著月光看清地上的葉二娘與虛竹,失聲道:“這是……”

“這是你婆娘和你的私生子!”蕭遠山沉聲答道。

玄慈震驚地看向葉二娘,後者含淚地向他點了點頭。

“阿彌陀佛,蕭老施主,你和令郎分離近三十年,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是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只道他為強盜擄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為此懸心。”玄慈說到此處,微微一笑,“果真是因果報應,一報還一報。”

玄慈未將喬峰的身份說出,而只是模糊地描述了一下,是為著要讓葉二娘與虛竹少知道些內情,蕭遠山不起那殺人滅口的心,這母子倆的危險也就小些。

慕容復聽到此處,在心下暗自思忖,哪一位江湖上負有聲望的英雄好漢才是玄慈所說的那一人?他思維敏捷,從蕭遠山殺全冠清、汪劍通突然病死這兩件事上想去,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個身影來,頓時倒抽一口涼氣。王語嫣見他神色有異,便用眼神詢問,慕容復抬起頭,用口型說道:“喬峰!”

王語嫣大為驚訝,同時又松了口氣。慕容復能自己推測出這件事來,她便不用想盡辦法去暗示了。她定了定神,只是有點擔心慕容復,好朋友變成了世仇之子,他此時心中必是驚濤駭浪。

見她眼神裡寫滿擔憂,慕容復緊了緊握著她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虛竹似是突然醒悟過來似的,瞪著雙眼懵懵懂懂道:“娘,我不大明白,這位施主說,方丈是我爹。方丈真的是我爹?為什麼一夜之間,我又有了娘又有了爹?”

葉二娘無言以對,痛哭失聲。玄慈目光複雜,嘆了一口氣,想向虛竹伸出手去,摸摸他光滑可鑑的腦門,終還是收了回來。

“兒子這一報還了,老婆這一報呢?”蕭遠山喉頭滾了滾,眼睛紅了,“一個半點武功也不會的女人,你們也忍心下得去手?還說什麼佛門慈悲?”

玄慈又念了一聲佛,閉著眼道:“蕭施主,你欲如何?若是老衲身死,便能贖清這一罪責,便是萬死我也不會推辭的。”

“你死?沒那麼便宜!”蕭遠山走至葉二娘與虛竹身邊,將掌平放在葉二娘天靈蓋處,“你嚐嚐我當年妻死子散的滋味,如何?”

玄慈向前邁出一步,阻止道:“蕭施主,我作的孽與她無關,還請高抬貴手,老衲立刻自絕於你面前。”

葉二娘一驚,哭叫道:“你不可這樣!我這輩子已經是這樣了,死了還落清淨。你是少林方丈,怎麼能為了我這樣的人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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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遠山冷笑一聲,抓住葉二娘頭髮,指著她臉說:“他會為了你而死?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一個讓你未婚生子,之後二十多年對你不管不問的男人,會為了你而死?他只不過不想多造殺孽,他是為了他媽的佛祖而死!女人和佛祖他都要,他就是個他媽的虛偽的老和尚!”

葉二娘瞠目結舌,待要維護玄慈,卻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

說到暴躁之處,蕭遠山把葉二娘一甩,恨道:“老禿驢,你根本就不把她當妻子看,她又有什麼資格……還是兒子吧,你來嚐嚐失去兒子的滋味,這可公平?”

虛竹在一旁,雖然不甚理解蕭遠山的指責所為何事,但看母親的情狀,即使蕭遠山的大掌正放在他天靈蓋之上,略震上一震他就會頭骨盡碎,還是開口大聲道:“佛門淨地,請這位施主不要口出穢言,汙辱佛祖,也不許罵我媽和方……和我爹!”

玄慈長嘆一聲,慈愛地看著虛竹:“虛竹,你是個有佛心佛性的好孩子,是我對不起你。二孃,你也看開了罷。”

說罷,他盤腿坐下,神情莊嚴,雙手合十道:“蕭施主,請你放了他們兩個,我立刻在此自絕心脈而死。”

“不——!”葉二娘與虛竹的驚呼交雜著響起。

王語嫣聽得焦急,轉頭一看,卻發現慕容復已經直起身來,似要有所行動,趕緊傳聲給慕容復道:“表哥,你要去救那個老和尚?”

“這是他們之間的私事,我本不能插手。”慕容復眉頭緊鎖,“可這樁恩怨說到底,是為著我爹才結下的,如今任何人都可以眼睜睜看著玄慈死,我卻是沒有這個資格的。”

“可是現在那位前輩正在氣頭上,你要是出去,他想要殺你怎麼辦!”

“父債子償,他要那麼想也無可厚非。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是沒有一點招架之力,會小心的。”

王語嫣急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是站在正義的這一方沒錯,但前提是他完好無損。她還沒活夠,不想殉情而死啊……

“傻丫頭,你這麼一急,樓下早就聽出你呼吸來了。”慕容復輕輕笑了笑,在她唇邊吻了一吻,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你在這裡等著,我下去,去去便來。便是為了你,我也不會有事的。”

“不,你說過去哪裡都帶上我!”見他似乎有一些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意思,她脾氣上來,扯住他手跳下了書架。

木地板上咣噹一聲脆響,樓下的吵鬧哭叫聲瞬間靜默了下來。

“上面的朋友,可否現身聊聊?”蕭遠山的聲音聽上去很是惱火,這也難怪,任誰在殺人放火的時候被打斷,都不會有好臉色。

“現在你必須帶上我了。”王語嫣大義凜然地抱住慕容復的胳膊,生怕他拋下她獨自下樓似的。

慕容復苦笑,挽了她手,正欲說話,卻聽見一個人躍下樓板,輕巧落地的聲音。

剛才還有第三個人躲在藏經閣上面?

“慕容施主,老衲還以為早已與你陰陽相隔。既然你並未往生,又何故蒙面?”玄慈率先出聲招呼。

“大師果然高明,一眼便認出我來了。”那人解下臉上的黑巾,露出一張儒雅清秀的臉來,“不錯,正是在下。”

聽見父親的聲音,慕容復心中一緊,無論父親是為著什麼現身,目前都是千鈞一髮之際,稍有個不慎便要以命相搏的,身為人子,豈能在上面安穩躲著?他見王語嫣仍是抓著他不放,心下明白她是要與自己共生死,不免感動,便攜了她手,一道也躍了下來。

見樓上又躍下極年輕的兩個人來,站到了慕容博身旁,玄慈有些不明所以,葉二娘與虛竹也被一個接一個蹦出來的人弄得有些發懵。

“孽障,我只道你們不小心弄出聲響,便索性替你們出來,你們做什麼又跑了下來?”慕容博跌足嘆道。

“爹,人多主意也多嘛。”見慕容復面沉如水,王語嫣小心翼翼說道,“表哥也是擔心你。”

“慕容小子,你帶著媳婦躲著聽我們說話做甚?這老兒和我一起躲在這少林寺裡也有個二十年了,原來是你爹?”蕭遠山見是他們,臉色稍微松了松,但仍頗為不爽。

“正是。拜見各位前輩。”慕容復嘴唇緊抿成一線,他知曉這其中的利害,若不是自己跟了來,怕是這等天大的事情,還不知道該怎麼個了局。

一時間無人說話,王語嫣不安地看了看四周,道:“各位前輩,大家有什麼話都慢慢說,不要喊打喊殺的,這裡是佛家淨地,這樣不好。”

“這位女施主說的有理,只是如果你不要偷偷上這兒來就更好了,我們少林不收女客的。”虛竹點頭認真道。

“呆和尚,你娘不也在這裡坐著?”王語嫣又脆又快地說道,“她不也是女的?”

虛竹愣了愣,覺得有理,又覺得不大對,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唉,吃素吃多了,腦子就是不大好使。你娘是被人抓過來的,我是自己溜進來的,這二者大為不同。你要是這麼反問我,我不就無話可說了?”

虛竹恍然大悟:“多謝女施主賜教。”

蕭遠山見自己苦心營造的復仇場面突然被一家子三口人攪了局,小姑娘和呆小和尚的這番對話又讓這嚴肅的氣氛瞬間活潑了起來,頓時有種虛脫無力感,咳了一聲,正色道:“不知你們慕容一家在此是做什麼的,不過我與慕容老兒打過幾架,不分勝負,互相欽服的很,慕容小子和媳婦也幫過我,我勸你們還是莫管閒事,這老禿驢與我有大仇,今日是有我沒他,有他沒我的。”

玄慈合掌閉眼道:“阿彌陀佛,天道輪迴,報應不爽。蕭施主,你可知這位慕容老施主,和我們之間的恩怨,有著極大的干係。他詐死多年,原來竟和死裡逃生的你一道潛在敞寺中。天機真是玄妙,玄妙啊……”

蕭遠山聽出不對來,喝問道:“他與雁門關一事,究竟有何干係?”

玄慈只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來敬重你的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有契丹武士要奪取少林秘笈,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後誤殺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見你不到了。後來聽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也是誤信人言,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

蕭遠山似遭重擊,原來他這二十多年來心心念念要報仇的大惡人玄慈,是誤信他人挑撥,背後假傳音訊的真正禍首,竟是自己在少林寺有過數面之緣的慕容博。他心中疑惑茫然,翻天覆地,唯有對慕容博的痛恨逐漸清晰,憤怒在他血液中急速奔流,使他高大的身軀竟也微微地顫抖起來。

慕容博垂下眼眸,平平道:“身為大燕皇室後裔,重責在肩,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我當日是真心與你相交,但再好的朋友,放到復國大業面前,也是比無可比的。”

“慕容,大燕……原來你是鮮卑皇胄!那當日你便是想挑起宋遼之爭,好從此漁利了。”玄慈神情悲憫,搖頭嘆道,“只是你所圖謀的大事,卻也終究難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的性命麼?”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也都是命數,我沒有什麼好辯解的。”慕容博看了一眼雙手握拳鋼牙緊咬的蕭遠山,“蕭兄,我當年對事不對人,於私我是有愧於你,但於公,若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仍然會照做不誤。”

“慕容老賊!你還有臉說!”蕭遠山大喝一聲,朝他直撲了過去。

“前輩請等等!”慕容復搶上前去,攔在二人中間。

“復兒,此事發時你還未出生,與你無關,你退下。”

“臭小子,你給我滾開!”

慕容博與蕭遠山的聲音同時響起,一個是怕傷到自己兒子,一個是滿心怒火只恨不得將真兇立即撕碎,都並沒有向慕容復出手。

饒是如此,王語嫣還是焦急萬分,眼睛往四下裡看個不停。傳說中的掃地僧呢,都這個時候了怎麼還不出來?救命要緊啊!

“我知道此事事關重大,我是小輩,本不好置喙。只是能否先緩一緩動手,我們坐下來商量如何解決。”慕容復架開慕容博與蕭遠山,冷靜地說。這句話他用上了八成內力,整座藏經閣嗡嗡作響。他心知藏經閣離僧侶們住所較遠,這才放心使用內力傳音。

蕭遠山、慕容博、玄慈心中均是一怔,未料到慕容復功力已是如此深厚,內力稍遜的葉二娘與虛竹則被震得頭暈心慌,除了王語嫣之外,閣中其他人都是意外萬分。一時間藏經閣中安靜無比,只有慕容復沉穩平和的聲音。

“蕭前輩,此事原是我家的不是,我知道便是再怎麼向你賠罪,也是無法彌補的。只是你與我父親武功相當,若是殺個你死我活,必然是兩敗俱傷,若是萬一你出了什麼閃失,他日又怎麼去見喬兄弟?他活了近三十年,還不知道自己身世,難道你不想與他父子相認?”

想起喬峰,蕭遠山哽了哽,仍是硬著脖子道:“我便是拼著這條老命不要,也要殺了這慕容老賊,先報了仇再說!”

“一人做事一人當,姓蕭的,你來吧!二十多年前你便是契丹第一勇士,我卻不怕你!”慕容博氣性上來,也是老夫聊發少年勇,傲然喝道。

蕭遠山與慕容博口中一邊說著,一邊都已出掌。由於離得極近,藏經閣內地方又並不寬敞,外家功夫顯然是施展不開的,兩人都打定主意,要以內力相拼。

慕容復深知,若是讓他們對上了掌,那除非有第三人冒著被震斷心脈的風險分開他們二人,否則在其中一人內力耗盡倒下之前,這場比拼斷然不會結束。

他身為人子,即使明白過錯全在慕容博身上,也無法坐看父親涉險,蕭遠山是苦主,更是他好友至交的生身父親,他也決計是要保全的。這兩個人,他都不能讓他們死。

本來蕭遠山與慕容博出掌,都是繞開了夾在中間的慕容復。慕容復深吸一口氣,竟未躲避,反而更加迎了上去,兩手一抵,正好一左一右同時接住了他們送來的掌力。一陰一陽的兩道強勁內力瞬間衝入他體內,真氣之間鼓盪夾擊,猶如一條寒蛟與一頭暖龍在體內撕咬纏鬥,饒是他已有了遠超他年齡的內力修為,還是禁不住喉頭一甜,嘴角溢位鮮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