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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九章

天空蔚藍如洗, 一側頭,那茸茸的青草便扎到臉上, 鼻端充斥著雜草混合著泥土的微腥,不遠處草叢裡露出一角水藍的布料, 那是錢曜的外衫。壓在她身上的人猛然捏住她的下顎,將她的臉轉向他,那猙獰的面容模模糊糊,但身上的酸臭味卻清晰無比。他輕柔地撫著她的臉,說:“別怕,我帶你回家去,娶了你做媳婦……”

“啊!”尖叫著睜開眼, 入目卻是一片黑暗。

多鐸被驚醒, 見錢昭弓著身子抽泣,心知是做了噩夢,便起身將她攬到懷裡,拍著她的背柔聲道:“不怕, 不怕, 爺在這裡。”

錢昭窩在他懷裡,強忍著將哽咽壓下,慢慢把呼吸調勻。

多鐸低頭吻到她臉上,輕哄道:“就是個夢,爺護著你,別哭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滿面淚痕,便想用袖子擦拭。多鐸壓住她的胳膊, 喚道:“來人,去絞塊溼巾來。”

上夜的太監就窩在外間,聽到裡頭動靜,早醒過來了,這時聽主子吩咐,忙應了聲“是”,須臾奉了熱乎乎的手巾上來,垂首侍立著問:“王爺,要不要點燈?”

多鐸見懷中人驚魂未定,想大約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便道:“嗯,多點幾盞,弄亮堂些。”

隨著室內逐漸明亮,夢中的場景迅速退潮,但當時的那種絕望與憤懣卻一直壓在心頭,悶得她幾乎一喘息胸口就疼痛不已。

那時她不懂滿語,但滿是血腥的記憶卻早已刻進了心裡,在剛才的夢境中重演。原來,那個人說的竟是這樣:別怕,我帶你回家去,娶了你做媳婦。那個將她只有三歲的弟弟一蹄踏死的仇人,竟然說,我娶你做媳婦!即使已經將他砍成肉泥,心中的恨也無法消減分毫。

感覺淚水又湧了出來,於是用溫熱的棉巾覆住臉,將眼角一點點捂幹。

多鐸給她披上夾襖,問:“做了什麼夢?”

她將棉巾遞下去,除了眼皮微腫,一切如常,理了理鬢邊的碎髮,回道:“夢見持刀行兇,那人的血噴了我一臉。”

多鐸擁著她安慰道:“只是個夢罷了。女人家都怕血,嚇著了吧?”

錢昭直起身子,望著他道:“我不怕的,你知道。”

他才想起自己數月之前還險些命喪她手,可如今撫著胸口傷處,卻一絲憤恨也沒有,甚至覺得那點兒疤痕是兩人的緣分,於是握著她的手道:“嗯,死在你手裡,也不算冤枉。”

錢昭嗤之以鼻,按住他心口傷過的位置,冷笑著問:“要是再扎一回,你會放過我?”

多鐸卻反問道:“殺了我,你會高興?”

她認真地想了想,回道:“不會。”在那人身上斬了百刀,她沒覺一絲開心,殺了他,她大約也不會快活。

聽了她的回答,他喜不自禁,擁住她道:“昭昭,別再想那些沒用的。戰事朝政都是男人心煩的,你一個女娃,往後好好跟著我就是了。”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她的仇恨,從來與大明無關,她所求的,恐怕也不是原先所想。一切都只是源於她的不甘。所以,大概從一開始,她預定的目標就沒有意義。

多鐸撫著她的發,又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父母就沒了,那時候覺得,身邊的都是仇人。不過世事哪那麼簡單,不是仇人都能一殺了之的。於是我就盼著他們死,我比他們小,總能盼到那天的。後來,一個個的,果然都讓我給盼到了。你要是恨我,也盼著吧,我總會走在你前頭。”

她曾經處心積慮謀他的命,現下卻意興闌珊,恐怕等不到他死那天吧。她緊了緊夾襖,問:“你的父母是怎麼沒的?”

多鐸沉默了半晌,最後道:“我額娘,為父汗殉了。”

“啊!”她輕呼出聲。生殉?不過又想,恐怕並非習俗野蠻那麼簡單,若是規矩使然,他何來這般悲憤!於是又皺眉問:“為什麼?”

他冷笑:“額娘是父汗大妃,我們兄弟三個是父汗心坎上的兒子,他們自然不能讓她活!”

原來如此,大約只有爭權奪利從來不分敵我漢夷。他那時十二歲,睿親王應該也大不了多少,至於那個英郡王……忽略不計吧。她只是奇怪為什麼單單解決一個寡婦,不由挑眉道:“竟然不斬草除根……”

多鐸道:“那當然不是他們好心。你不明白,我們滿人的規矩,家業要由幼子承繼。父汗在世時,就把他轄下的兩旗牛錄分給我們兄弟三個。要動我們,就要先問過我們手下人馬。”

“誰是幼子?”

“我。”他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神情頗有些傲然。其實他還有個十六弟,不過十六的母親只是個庶妃,早年就不受重視,崇德年得罪了皇太極,如今已不在世上,十分苦命,所以尋常也不提及。

錢昭垂頭問道:“你的兄長,是不是都比你們大上許多?”

“對。”雖奇怪她為什麼問,卻還是耐心答道,“我二哥禮親王比我大三十歲。”

她沉思良久,忽而抬頭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他奇道。

她望著他說:“你排行十五,成年的兄長們在為父分憂的時候,你們三個要麼還在穿開襠褲,要麼還沒出世。如此多年,到了分家產時,你父汗卻要把最多最好的留給你們。你說大的那些能甘心麼?”

多鐸想要反駁,喉頭滾動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他想起從沒見過面的長兄褚英,其廣有戰功,卻被幽而死;想起庶出的七兄阿巴泰,幾十年腥風血雨,卻一直居於他們八大貝勒之下,到了順治元年才混了個郡王爵;又想起自己六歲就被封和碩額真,參與議政,崇德初年二十二歲,並無大功,即晉親王,路途之坦,哪裡是那些不走運的兄弟比得了的。

不過即便事實如此,他身為父汗生前最愛重的嫡幼子,就是承繼汗位也是理所應當,何況區區一個親王銜!且如今大清由他們兄弟說了算,旁的死了還是活著的人甘不甘心,又有什麼打緊?因而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錢昭興致正高,明知他不悅,仍坐直了問:“你困不困?我們秉燭夜談如何?”

多鐸雖有些惱她說話不分親疏,卻對所謂“秉燭夜談”的風雅有些興趣,於是道:“也好。”說著吩咐當值太監溫酒去。

於是兩人分據炕桌兩頭,套上外衣,因錢昭怕冷,便得了被子蓋在腿上。太監送上酒來,多鐸斟了一盅,滋溜飲幹,握著瓷盅向她問道:“嘗一口暖暖身子怎麼樣?”

“你喝你的。”錢昭擺了擺手,道,“說說關外的事吧。”

“關外?你想聽什麼?”他也不勉強,一個人自斟自飲。

“嗯,你在遼東有多大的牧場,名下有多少牛羊?”她支著下巴靠在炕桌上問。

多鐸聞言差點嗆著,繼而哈哈大笑道:“你以為爺是蒙古人,住氈包喝奶酒吧?”

錢昭被他笑得赧然,一張粉臉頓時紅了大半,不由心想,遼東盛產毛皮人參,難道滿人都是狩獵採參為業?

多鐸心中得意,暗想,總算有你不知道的,瞧她雙頰紅撲撲的模樣,又覺得分外可愛,便抿了口酒道:“我八旗下人,出則兵入則民,平時耕獵,戰時徵調,放牧的倒是鮮少。不過,爺家裡牛羊不多,幾百頭還是有的,夠你吃了。”

原來他們也一樣耕田務農!以前瞧滿洲男子個個面帶煞氣,兇悍異常,還以為食肉成性,故而與中原人不同。錢昭聽他語中調侃,臉上紅暈未消,卻抿著唇道:“出則兵入則民,哼,我瞧是閒時民,戰時盜,糧谷不夠吃了,毛皮穿得不舒服了,就外出劫掠一番,以充倉廩。”

錢昭的一張嘴,刻薄起來,聖人也要難堪,且從來實話最讓人聽不下,多鐸當即黑了一張臉。她睨著他冷笑道:“怎麼,惱了?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大可不必引以為恥。”

誰知她真心實意的一番冷嘲熱諷,倒讓他茅塞頓開,灑然笑道:“說得是。大明國也叫爺們給竊了,這賊做得夠風光!”

錢昭“哼”了一聲,心中很不舒坦,但不得不承認實情如此,大明敗了,而且是一敗塗地,不容辯駁。

多鐸見她啞口無言,也不想太過刺激她,於是道:“跟你說說遼東的風物吧。關外天冷得早,冬季漫長,大冷天出個門,呵出的熱氣能在自個的眉毛眼睫上結一層冰渣,爺最愛這時候拉拔人馬去打圍,因為天寒,野獸的毛皮格外豐厚。林子裡積雪齊腰深,馬蹄一踏下去,半天拔不出來,所以最方便是在兩腳綁上樺皮做的滑雪板,遇上緩坡,拿棍子一撐就滑得飛快。”

“那行李輜重放哪?”錢昭很快被他所說的情景吸引,不無擔心好奇地問,“林子深了猛獸也多,不騎馬遇到危險怎麼辦?”

多鐸笑答道:“馬雖然不好騎,但能拉扒犁,行李都放扒犁上。打圍的時候,帶著獵犬獵鷹,手裡有火銃弓箭,還怕什麼猛獸。老虎豹子熊瞎子,爺不知遇到過多少,也沒見受丁點傷。嘿,野獸哪有人危險,爺身上的傷口都是戰場上得的。”

錢昭與他同床共枕數月,自然知道他除了胳膊和肩膀上幾道小傷痕,全身上下皮光肉滑,唯一看起來有些威脅的傷口還是她給他留下的“紀念”,不由心道,他這種自小尊貴的人,上了戰場自然有親兵裡三層外三層地護著,哪裡有許多以身涉險的境況。於是腹誹了幾句,道:“王爺可真是身經百戰呢!”

多鐸沒留意她話裡帶的些許譏諷意味,挑眉道:“百戰吧,那要看怎麼算。那種掄刀衝殺一陣就算的,當然遠遠不止幾百了;要是只數曠日持久的大戰役,倒也沒那麼多。嘿,少年時候天不怕地不怕,天聰五年,我八旗與明軍於大凌河會戰,爺追敗兵至錦州城下,沒留心被根流矢迫得墜馬,差點就交代在那兒,幸好後來奪了匹馬逃回來。”

從那以後,就惜命了吧。她暗想。“天聰五年?那是什麼時候?”

多鐸掐著指頭算了一下,回道:“大概是你們大明崇禎四年八月吧。”

“啊,那時候我剛出生……”錢昭是崇禎四年七月生的。

多鐸心想,對啊,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她過了年,剛虛歲十六。他怔愣了片刻,問道:“你生辰是什麼時日?”

錢昭垂眸不答,卻道:“說說你們與大明在遼東的戰事吧。”在她出生之前,大明與建虜就在遼東打了幾十年,所控制的疆土卻越打越小,無數的錢糧填入了無底洞,一個個名臣名將,或死或降。她想知道在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望著她黯淡的雙眸,多鐸似乎能夠明白她的好奇與不解,於是將他所經歷的戰陣向她娓娓道出。錢昭只是靜靜地聽,偶爾問詢一兩句。多鐸說完松錦之戰,最後道:“在關外,明軍似乎還沒那麼無藥可救。”

錢昭知道他瞧不起福唐魯桂等諸藩,搖了搖頭,微笑著道:“蒙元鐵騎,曾經橫掃天下,也不過百年,便狼狽不堪地被一個貧苦農戶出身的漢人逐出中原。後來,那個漢人的兒子率部五次北征,打得那些黃金家族的子孫丟盔棄甲,如喪家之犬,從此不敢入長城一步。”她望著他,頓了頓繼續道:“那個漢人與他的兒子,便是大明的□□與成祖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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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鐸並未詳讀明史,所知不過爾爾,聽她說起這段,才想起疲弱不堪的大明也曾有過這般無敵勇武。

“不過……”錢昭用多鐸的杯子給自己斟了盅酒,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嚨,臉龐便燒了起來,“不過,大明到今日,也許是宿命。”從洪武永樂至今兩百多年,大明一直停滯不前。想起爹曾一邊用扇骨敲著桌面,一邊忿恨而無奈地評論:死氣沉沉,唯一熱鬧的是黨爭。那時的她並不認同,只認為劉瑾、王振、魏忠賢之流禍害了朝政。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總有這樣的烏雲遮住了大明的光芒,一切歸咎於閹患,然而閹患過去了,卻仍舊退回原地。

多鐸望著她因微燻而嫣紅的雙頰,心頭一熱,探出一臂將她攬過來。她沒有掙扎,反而溫馴得依入他懷中,臉頰貼著他的胸膛。他低頭吻在她帶著微微笑意的唇角,卻看見她迷離的雙眸水霧盈盈,似乎就要落下淚來。這般模樣,彷彿在他心頭擰了一下,那團剛才還騰騰上竄的火卻也因此撲地熄滅,於是拉過被子蓋住兩人,相擁而臥。

正月剩下的日子,多鐸幾乎都用在了帶著錢昭在京城內外四處遊玩上。從東城到西城,從龍華寺到盧溝橋,全都慢悠悠地遊覽過去,逛到正陽門附近,還在一間茶樓閒坐了半日。

錢昭在那兒依然憑窗而坐,怔怔地望了一個多時辰,終於見到錢旭出了家門,與幾個年齡相仿的孩童,在街邊玩耍。沒過多久,錢旭似乎與一個孩子起了爭執,爭執演化成推搡,推搡又激化成毆鬥,終於在青磚地上滾成一團。之後大約是錢旭佔了上風,那孩子哭著跑回家去尋父母告狀。

錢旭隨後受到了自家家長的斥責,低著頭眼角帶淚,滿臉不服。那個大約便是他養父的男子半跪下,給他抹了淚,將他抱了起來。錢旭,不,如今的小繼年,就趴在父親肩頭,放聲大哭。

看到這,錢昭終於松了最後一口氣,彷彿千斤重擔消泯於無形。

多鐸到燕京,過了元旦,勉強算是第三個年頭了,可惜大多時候奔波在外,對於京城的一些名勝也沒仔細逛過,這些天陪著錢昭,倒也很是得趣。只是過幾天就要出征,而他還沒跟她說。

近段日子,錢昭溫順了許多,甚至待他還有些體貼,讓他怎能不喜。可就因為如此,才越發捨不得。如果不是塞外苦寒,行軍又極累,真想帶了她一起。他暗歎一聲,摟了身邊的人,心道,這次回來就把她納了吧,也許她會給他生個娃,俊俏得像那個孩子一般……

“到了。”馬車停下來,錢昭先掀起簾子鑽了出去。

他緊隨其後,見到的景緻卻多少讓他有些失望。趕了幾十裡來此遊玩,這甕山,也未免太蕭瑟了吧。與其說是山,還不如說是個土丘,也沒什麼草木,積雪只蓋了山頂,之下便露出紅色的泥土。

甕山西南有一個湖,名曰西湖,聽說水色秀美,酷似江南。只可惜這時節只瞅得見冰景,水光是半點瞧不著。多鐸有些敗興,不過見錢昭試探著踏上冰面,便悄悄地跟在後頭,把冰涼的五根手指往她臉上按去,惹得她“啊”一聲尖叫,惱怒地捶他肩膀,就哈哈大笑起來。

不知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時局,遊人稀少。

齊布琛在旁提醒道:“王爺小心,這冰面凍得不結實。”燕京不比遼東,過了正月,天氣便日漸轉暖。

額爾德克卻指著遠處的幾個人影,道:“王爺,您瞧那是誰?”

多鐸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看了半響後,高興地道:“是達春。走,瞧瞧他在幹什麼。”

待他們走近了,便瞧清楚那達春所在的地方,冰面被打了三四尺寬的一個大洞,露出水面來,旁邊擱著幾支釣竿。

達春看清楚來人,便撇下漁具,帶著隨從迎上來請安。他們走得小心翼翼,到了近前,便利落地打了個千。

“免了吧。”多鐸指著魚簍笑問道,“今兒收穫怎麼樣?”

達春抹了把臉,笑回道:“回王爺話,釣著了五六尾,不過都不大,最大的也就兩斤上下。只是天不夠寒,撈上來凍得不快。”

多鐸似乎十分喜歡那達春,拍了拍他的肩,興致勃勃地與他聊了起來。

錢昭望著那日光下水霧升騰的冰窟窿,眯了眯眼,便鬼使神差地向它走去。

等多鐸發現,她已經距那冰洞不到一丈。看著她的背影,他好似被兜頭淋了桶冰水,從頂心一直寒到腳底,當即厲喝道:“錢昭,你再往前一步試試看!”

她聞聲,回頭朝他嫣然一笑,扯松了頸中絆帶,那鴉青色的大氅便隨著她向前的步子滑落,堆在她身後的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