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著地炕的藥房中,溫度並不算很高,可包括夏翎在內的所有人卻只覺整個人整顆心熱得發燙,垂在身側的雙手,幾乎無法抑制它們的顫抖。
風佑的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平日總是漫不經心的聲音此時聽來卻恍惚得厲害:“雖然我從以前就一直覺得先生很厲害,可是厲害到這種程度……”
文洹站在她身邊,暗紫的眼眸忽明忽暗,深邃如海:“天地間,能有如此神乎其技醫術的人,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果然……”
文洹的聲音很輕很輕,連在他身側的風佑也未聽見,所以也沒有人看清他眼底一閃而逝複雜和凝重。
二公主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曲臨淵的每一個動作,那薄薄的猶如流雲般穿梭的刀刃,那瑩白的如曇花綻放般的五指,和清俊雅緻的臉上永遠淡靜如水的表情。
可是,慢慢地,她開始看不清那雙手似有殘影的動作,更記不得那雙手處理傷口抓取草藥的步驟和細節。
二公主緊緊握住垂在身側的雙手,指節泛白,青筋浮起。在今天以前,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慢慢跟上了先生的步伐,卻原來沒有,從來就沒有。
先生那雙比天池水更清澈的眼,比絲樂更動聽的聲音,比雪山上青松更挺拔的身姿……原來一直都離她那麼遠,那麼遠,遠到她絕望,遠到她心痛。
這間小小的藥房中,有人敬畏,有人深思,有人心痛,卻沒有一個人的心情能比夏翎更震撼,更難以言說。
從她知道曲臨淵這個名字起,就知道他的醫術很高超,高超到被修仙界的世人尊稱為醫神,奉為神話;高超到一粒聖覃丹就能讓自己一個煉氣期的廢柴變為結丹期的高手;高超到隨意一眼就能將人體的血脈雎息執行瞭解得一清二楚。
他的藥,每一粒都是天價;他的靈力養息,能讓殘廢數年的人站起來;他的回陽訣,聽說能讓死人復活,讓亡靈回魂。從古代醫術的領域來講,他是當之無愧的神。
可是,誰能告訴她,眼前這個拿著五寸長普通小刀,將夏衡胸腹一一剖開,檢測內出血和脾臟破裂狀況,又一處一處傷口縫合的男人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一個古代的,修真/世界的醫修,居然在做現代的外科手術?!
他的手上,除了針線,就只有一把五寸長的小刀,沒有明亮的光照,沒有止血鉗,沒有手術剪,也沒有醫用手套,如玉雕刻的手直接地赤/裸裸地接觸內髒器官,卻沒有一絲血腥的感覺,甚至在手指行雲流水的動作下,反有種讓人窒息的美感。
夏翎忍不住揪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很疼,說明不是做夢。
眼前這個長髮如緞,風姿如仙的古代修者,真的在進行著一場超高難度的外科手術。
只是,眼前的一切,又太像一場夢了,熟悉到讓她忍不住想要落淚的夢。
說起來,夏翎倒確實有記得,破碎虛空中他就曾要求過研究韓煜和慕容邢的身體,誤入絕靈域前他也曾提過要探查自己體內的鎖魂珠。
這麼說,他所謂的研究,並非是以靈力或內息迴圈感應,而是名副其實的——活體解剖?!
夏翎激靈靈打了個寒戰,覺著這場手術結束後,自己無論如何都得打消他研究自己體內珠子的可怕想法。
大不了把鎖魂珠的效用和自己的來歷告訴他就是了,活體解剖什麼的太可怕了,她又不是小白鼠!
突然,一聲極輕的驚疑聲傳入夏翎耳中,那是風佑身後的文洹發出來的。
夏翎連忙回神去看全神貫注手術中的曲臨淵,不由大驚——眼看著脾臟和心肺手術都已經快成功結束了,他這又是在做什麼?
只見,曲臨淵的指尖開始緩慢流瀉出肉眼看不見的螢光。
那螢光該是白色的,可細看去卻又五彩紛呈,仿似透明,又水乳交融,從修長的十指間輕輕流淌擴散,氤氳輕籠,美得讓人眩目。
夏翎從未見過如此美麗而奇特的靈息,這些如霧似水的靈息彷彿有生命般流淌過那些被完整縫合的傷口,又無聲無息地沒入夏衡體內。
可夏翎卻並沒有覺得怎麼開心或鬆口氣,胸口反而如壓了巨石般沉悶得難受,甚至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金木水火土五行靈力的靈息各有不同,卻絕沒有一種靈力會是如此絢麗包容的存在。
更何況,絕靈域中明明不能使用靈力,為什麼阿修可以?他的手上明明沒有任何晶石。
她側過頭去看左前方的文洹,那個永遠如霧籠罩,淡然疏離的男人臉上,此時此刻有著明顯的動容和震駭,彷彿一瞬間剝離了冷硬堅固的外殼,露出真實的內在。
夏翎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腳步,卻又硬生生停頓下來,緊緊握住自己手腕上的迷藏環,緊到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漫長的外科手術終於結束了,曲臨淵慢條斯理地用清水沖洗掉手上的血跡,又拿布擦乾。
此時此刻,他的臉色極其蒼白,晶瑩如細瓷般的皮膚,比任何時候都要淺淡透明。可他的神情卻依舊是如此的淡然無所謂:“脾臟破裂已縫合,肺部積水,手腳經脈也做了處理。”
他側頭看著神色怔忡的夏翎,微微皺眉道:“他的頭部還有淤血,暫時卻不會有生命危險。而且剛剛的處理我雖已極盡所能加快速度,卻終究失血嚴重,此刻並不適合開顱,卻不是我食言不肯救他。”
夏翎的身體輕微的顫抖了一下,連帶的,彷彿連心臟都被人用針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張了張口,想問,你的臉色如此差,為何還要擔心會不會對我食言?
冰涼僵硬的喉嚨,卻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曲臨淵緊抿著唇,轉頭望向二公主:“你將他帶去其它住所,小心他頭上的傷,隔五日給他換紗布,別讓傷口碰水。聽清楚了嗎?”
二公主猛地回過神來,蒼白著臉點頭道:“是,先生。”
曲臨淵不再說話,彷彿也不願在這個逼仄的藥房中多待一刻,轉身往書屋走去。
屋外,紛紛揚揚的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陽光透過厚厚的雲層灑落下來,溫暖而明媚。
他的身形在冬日暖陽下顯得如此清俊挺拔,猶如歷經風雪的修竹青松,永遠蒼翠,凜凜清霜。
可是他的步伐卻越來越緩慢沉重,淡若透明的身體彷彿嚴冬之際堆砌的雪人般,一遇暖陽便融化崩潰。
有一瞬間,他只覺得手腳無比熟悉地冰凍痠麻,身體發軟,等回過神已然單膝跪倒在雪地上。
“先生——?!!”
所有人飛也似得衝過來,看到那如神祗般強大的男子倒下的瞬間,藥房中每一個人都只覺漫無邊際的恐懼,恐懼得無法呼吸。
夏翎第一個衝到他身邊,顫抖的手牢牢扶住他冰涼的身體,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二公主看到曲臨淵的臉色,只覺血液逆流,全身都在因為恐懼而顫抖。她猛地轉頭望向夏翎,嘶聲大吼:“現在你開心了,把先生害成這樣,替你救人,你高興了吧!如果先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一定要殺了你!”
風佑沉下臉道:“二公主,心緒不穩的時候,最好不要亂說話。”
二公主緊咬著唇側過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卻倔強地不肯發出一點哭聲。
曲臨淵單手撐在雪地上,抬起頭平靜淡然的目光掃過所有人,聲音是永遠的清和雅緻水波不興:“救不救人是我的事,與你們何干?要興師問罪也是我的權利,你們有何資格?”
那目光,明明是清澈的澄淨的,卻無端端地讓所有人都打了個冷戰。
那口氣,那話語,分明是在說——你們無功無勞,憑什麼取代他興師問罪的權利?
風佑擦了擦頭上莫須有的冷汗,擔憂地看了同樣跪在地上的夏翎一眼,毫無骨氣地拖起二公主飛也似地逃離。
空曠的院子裡很快只剩下曲臨淵和夏翎二人,腳下是被踩化了大半的雪,溫暖的陽光灑落在身上,卻依舊覺得寒冷。
夏翎將他僵硬的身體扶起來,慢慢往書房走去。
曲臨淵將全身的重量都靠在女孩瘦弱的身上,溫暖柔軟,就如三年前的那一個個日夜,卻又彷彿已經有什麼不同了,翻天覆地的不同。
突然,他聽到夏翎輕輕的低啞的聲音:“為什麼要用回陽訣?”
曲臨淵側頭看著地上的雪,淡淡道:“像今日這般救人我很少有機會實踐,但從前的經歷告訴我,若不用回陽訣處理每一個縫合的傷口,他們最終還是會死。如果有靈力補充,身體能自我癒合或許還好些,但在絕靈域中卻不行。”
夏翎輕聲打斷他的話:“你明知道回陽訣會有反噬,為什麼還要用?”
“他若是死了……”曲臨淵的聲音頓了頓,變得緩慢而輕微,“他若是死了,你或許又會讓我離你遠一些。你會說,我的父親是狠毒,可我又比他好得了多少……”
“不要再說了!”夏翎猛地抬起頭看著他,雙目微微通紅。
曲臨淵雙頰開始泛起潮紅,清澈的眼眸如水霧籠罩,回陽訣的反噬正式開始。
他的意識微微模糊,可腦中卻彷彿殘存著什麼執念,讓他拼了命地想要把埋藏在心底許多年,讓他不知所措的解釋說出來:“我雖然,對虛芥移位大陣和絕靈域感興趣,卻從沒有想過要將你牽扯進來。沒有一本書詳細描寫過虛芥移位大陣,我一開始並沒有認出來。”
“虛芥移位大陣以天然山水土石為介質,以日照方位為符線,待我發現不對時,日照已然越過陣眼,我……沒有你說得那麼不堪。”
夏翎緊咬著牙關,啞聲道:“阿修,不要再說了,對不起,那些話我統統都收回。”
兩人走入書房,夏翎扶曲臨淵躺倒在床上,火爐在兩人身邊噼裡啪啦得燃燒著,可曲臨淵的身體卻沒有半分轉暖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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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翎看著他密長的睫毛垂下,雙頰額頭泛起潮紅,手指碰上去,肌膚卻沒有半點溫度,只覺得膽戰心驚。
她起身想要去拿幾床棉被過來,剛鬆開手,卻被如鐵鉗般的五指緊緊扣住。
曲臨淵恍惚地睜開眼,呼吸微弱,扣著她手腕的五指沒有半分鬆動:“接下去三日,我的元神會被困在輪迴太虛鏡中,醒不過來。那是個……非常討厭的地方。”
他仰頭望著夏翎,神色平靜,眸清似水,清雅的聲音中卻隱含著一絲從所未有的執著:“你說過的,你會捨命救我,所以,不要鬆手,不要離去,一刻也不可以。”
小佚
2011-10-23 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