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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白衣冥王(2)

南嘉魚垂著眼皮,沉默地看著遠處的二人。他確實從未站在秦亦崢的角度想過,他並不是他的隊員,只是因為他的前女友是做野保的,又意外過世,這才願意為他們的事業出錢出力。連他們自己隊裡的隊員都是自願來去,從未強求任何人要求待滿幾年才可以走,他又憑什麼對秦亦崢這麼一個連編外隊員都算不上的人如此苛責?謝靜蕙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從來沒有哪一條法律或者規定說,一個人的伴侶死了,他/她的另一半必須槁身守節,繼承對方未盡的事業,把自己活成一道貞節牌坊。他和盜獵者打交道這麼多年,也不是沒有開過槍,但要說真殺人,還是他從未有過的經歷,但文明社會裡成長起來的人,大概只要不是天生的反社會人格,沒有人會享受殺人。他又憑什麼指責秦亦崢心慈手軟?素來自負的南嘉魚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面目可憎。

相擁的兩個人在夜色裡顯得那樣的渺小,彷彿他們只有彼此。長吐一口濁氣,南嘉魚面色凝重地走到秦亦崢面前,阮沅頓時警覺地盯住他,彷彿他一旦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就要撕了他一樣。

“對不起。我為我之前說的話感到非常抱歉。阮沅說的沒錯,我確實沒有考慮過你的處境。”這是南嘉魚三十多歲的生命裡罕見的道歉,他明明打好了腹稿,卻還是說得不是特別連貫。

“沒事。我理解。”秦亦崢語氣平和。然而他過於平靜的態度卻讓南嘉魚覺得秦亦崢根本沒有接受他的道歉。驕傲如南嘉魚,這下子也覺得黔驢技窮。

安靜中氣氛再次陷入尷尬。

“那個,明天我們會去參加官方組織的象牙焚燒,你不是來拍片子的嗎?要不要去看?”南嘉魚終於靈光一閃,轉而曲線救國。

然而阮沅並沒有立即接住他主動丟擲的橄欖枝,而是問秦亦崢:“你覺得呢?”

秦亦崢注視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你想去我們就去。”

哎呀,總是被他看穿。阮沅也有些好奇了,秦亦崢是從哪兒看出來她想去的呢?難道當真是心有靈犀?

見阮沅沒有拒絕,南嘉魚總算在心底松了口氣,他撂下一句“那明天早上七點半出發。”便趕緊閃人了。然後圓眼鏡又被他打發過來問兩個人晚上怎麼休息。

秦亦崢本來是想讓阮沅睡在車裡,後排座位還算寬大,他自己坐在駕駛座上眯一晚就行。

阮沅卻不同意,非要感受一下睡充氣床是什麼感覺。只好依著她,和其他隊員一樣,住在帳篷裡。

南嘉魚又差人給他們送來了罐頭和一些速食食物。於是,這一餐成了阮沅在東非的這段時日裡吃得最差的一頓。

秦亦崢怕她吃不慣,想把自己那一份裡的肉挑出來給她,阮沅卻用手蓋住飯盒,不依道:“我可是做過戰地記者的女人,哪裡就嬌氣成這樣了。他們能連續幾天吃這些東西,我哪裡就不能吃了。”

秦亦崢只好收回筷子,默默地看了會兒正努力大口吃菜拌飯的阮沅,才又低下頭去吃自己的那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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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阮沅就著昏黃的白熾燈在完善之前做的採訪手記。秦亦崢則在一旁收拾床鋪。

正在寫手記的阮沅忽然扭頭看了一眼秦亦崢,輕聲說道:“謝靜蕙挺了不起的。”

秦亦崢愣住了。她對那個名字從來都是避猶不及,畏之如蛇蠍,怎麼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阮沅自顧自地說道:“你和南嘉魚出去那會兒,我和他們中的一些人聊了會兒。我對野生動物保護這一塊之前一無所知,遇見的相關人員不是利慾薰心跑來偷拍我換政治前途的祿蠹,就是一言不發往我咖啡杯裡丟死老鼠的神經病,今天總算碰上了正常人。他們年紀輕輕的,很多人家裡條件都不錯,完全可以選擇更輕鬆的道路,卻還是選擇這條更難走的道路。我尊重所有的理想主義者。”停頓了一下,她忽然對秦亦崢揚起一個笑臉:“當然,我覺得我也很棒。”

這才是他的阮沅啊。秦亦崢也回應她一個微笑:“嗯,你最棒。”

兩張充氣床並排放在一起,依然很窄,必須得小心翼翼地躺上去。脊背沒有踏實感,總疑心什麼時候會塌。翻身必須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也不知道是深夜幾時。帳篷外傳來南嘉魚壓抑又焦急的呼喚聲:“秦亦崢,秦亦崢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秦亦崢在野外睡眠淺慣了,當即起了身。阮沅緊跟著也坐了起來。

“吵醒你了?”

阮沅搖頭,打了個呵欠說道:“睡得不踏實,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和你一起出去看看吧。”

兩個人套上外套便出了帳篷。

南嘉魚大概起的太急,連襯衫紐扣都系得錯位了,看見兩個人,便急急忙忙地開了口:“安博塞利那邊遭受了襲擊,人和動物都有傷亡,現在醫生緊缺,你能不能出手幫忙?”

秦亦崢垂在身側的雙手下意識地捏緊了,從學校出來之後,他從不承認自己是一名醫生,他所有的醫術也不過是用在給自己挑子彈或者給阿璜阿他們治傷,救死扶傷治病救人是他拒絕去想的兩個詞。也許在潛意識裡,他自己也認為,他是不配拿柳葉刀的。

阮沅忽然握住秦亦崢的手,“秦亦崢,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每個人的出身是無法選擇的,你已經盡力了。沒有人可以因為你的出身往你的身上丟石頭。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想你之前做了什麼,做錯了什麼。”

她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臉,在她的瞳仁裡秦亦崢看見了自己。她的手熱乎乎的,好像有股熱力順著她的掌心,溪水一樣流進他的心裡去。那樣懇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秦亦崢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他們把石頭丟到了導師的窗玻璃上。在他的腦海裡似乎又響起了砰的一聲,好像有什麼烏沉沉的東西一下子碎了。

終於,秦亦崢的嘴角動了動:“走吧。”一把握緊阮沅的手,疾步朝停汽車的方向走去。

南嘉魚有些怔愣地看著前面的背影,他竟然答應了,他剛肄業回來那會兒,他找過謝靜蕙,希望她能勸秦亦崢到他們隊裡當醫生,然而謝靜蕙甚至沒有敢和他提這個話題,他想自己去找他談這個問題,他卻已經跑去俄羅斯當兵去了。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這才招呼身後的幾個隊員,趕緊跟了過去。

月亮又大又圓,如同一個玉盤,映照著遠方的乞力馬扎羅山。山頂的雪被月光反射出一片薄薄的銀藍色,彷彿一隻含著熱淚的眼睛,在俯瞰著地面上一前一後飛馳的汽車。

阮沅坐在副駕駛上,他們離乞力馬扎羅雪山正越來越近。她看著車窗外的雪山,那白雪皚皚的、極寒的、極白的、極高的、沒有人味的山,橫亙在那裡,已經橫亙在哪裡億萬年,彷彿永遠無法跨越。阮沅忍不住想起了海明威《乞力馬扎羅的雪》的經典開篇,那段她至今可以清晰背誦出來的開篇——“乞力馬扎羅山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沒有人作過解釋。”

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阮沅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秦亦崢,他目光如水,正全神貫注地開著車,向著遠方。阮沅想,豹子大概是為了光吧。日光也好,月光也好。沒有生命可以抗拒這光。

到了公園裡的醫療站,一片燈火通明。好些人影在其中穿梭來回。

一個負責人模樣的白人看見南嘉魚一行,眼睛裡放射出熱切的光芒,有如看見救星,三步並作兩步迎了上來。

不等他出聲,秦亦崢已經問道:“病人在哪裡?”

“病人在這裡。我們這兒根本沒有醫生願意來,只有一個實習生,只能處理一些簡單的傷口,年輕孩子看見這陣仗,都快嚇哭了。好容易在遊客裡發現一位獸醫,這會兒正在救治受傷的小象和犀牛。”

推開門,簡陋的長椅上坐著好幾個受傷的男人,一個金色捲毛的年輕男孩子,大概是負責人口中不抵用的實習生,正手足無措的給一個傷員洗傷口。病員□□一聲,他就跟著後頭一抖。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通紅的眼睛,顫抖著說了聲“對不起,我還沒畢業——”

“這裡沒有旁人可以幫忙,你必須做我的助手。”秦亦崢冷冷地交待道。他放下醫療箱,快速地給幾個傷員挨個檢查了一下創面,老天保佑,只有一個是中了彈,其他基本都是擦傷和輕度灼傷,按照嚴重程度排了個順序,秦亦崢示意南嘉魚幾個幫他把那個大腿中彈的男人抬上了病床。

男人已經陷入昏迷,秦亦崢開始給他清創、消毒。醫療站沒有專業的手術室,只能靠幾頁簾子區分出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

“鑷子。”

“止血鉗。”

“紗布。”

隔著簾子的縫隙,阮沅只能影影綽綽看見裡面的秦亦崢一直彎著腰在忙,時不時吩咐小捲毛給他遞工具。

“這個好了,已經在輸液了。”秦亦崢掀開簾子出來了,身上的手術服上都是血跡。他像一隻陀螺,又開始馬不停蹄地去看其他傷員。

阮沅從未看見這樣的秦亦崢。他戴著口罩,阮沅只能看見他烏黑的睫毛,沉沉地壓下來,在臉頰打上一小片陰影,他聚精會神地檢查著傷患的創面,銀光閃閃的器械在他手指之間飛舞,那一雙手,和他裝彈夾、檢查飛機儀表一樣的靈動,卻又帶著點什麼不同的東西。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這才是他該有的樣子。

她看的太專注,連南嘉魚他們什麼時候走開了都不知道。

等到替所有的傷員處理好傷口,再次檢查了取子彈的那位老兄狀況平穩,秦亦崢才脫去手術服,他正要去洗手,小捲毛卻期期艾艾地過來說道:“您真棒,我會好好用功的,爭取能像您一樣,做一個出色的醫生。”

醫生嗎?秦亦崢有些發愣,當年負氣從學校出來以後,他已經打算一輩子揹著“殺人者”這個枷,他垂眸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彷彿不敢相信他剛剛重新拿起了手術刀。

小捲毛見他沒有答話,反而是這樣奇怪的反應,之前好容易鼓起來的勇氣一下又滑了下去,有些難堪的低下了頭。

阮沅知道秦亦崢這一晚上看上去水波不興的,其實心底怕是就跟坐過山車似的,笑著上前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提醒道:“人家孩子都被你嚇著了。”

秦亦崢這才如夢方醒一般,他看向對面的男孩,朝他走近了兩步,在小捲毛驚疑不定的眼神裡,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只說了兩個字:“加油。”

小捲毛兩顆綠眼珠一下子像被點燃了一樣,噔噔跑到傷員病床前,看護去了。

秦亦崢脫下無菌衣,洗了手,緩步走向阮沅。阮沅則張開雙臂,像投林的小鳥一樣,一頭扎進他的懷抱。

“我愛你。”

“我愛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說出了相同的話語,聲音撞在一起,彷彿有無數晶亮的東西濺出來。

相視一笑裡,秦亦崢拉住阮沅的手,他突然很想把她拉進他曾經覺得不堪回首的那些讀書歲月——“我從未想過這輩子還有重新拿起手術刀的時刻。謝謝你,阮沅。除了你,沒有人能讓我做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