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秦鋒從昏睡中醒來，他已經不在天啟機體的駕駛艙中了。
潔白的牆壁，整潔的床鋪。
秦鋒甚至不用多看，也已經猜到了這裡是哪裡：
戰艦二層的醫務室。
秦鋒試圖從床上坐起身來，可是虛弱的身體顯然不能滿足他這個願望。
四肢無力，全身肌肉還有一些酸脹。
在訓練營中也曾學習過一定醫療救助知識的秦鋒，對自己現在的情況，也大概瞭解一些。
不過是普通的身體脫力罷了，不是什麼嚴重的病情，只要好好休息，用不了多久，等身上恢復一點體力，自己就算是差不多好了。
知道自己只是身體脫力，秦鋒也就不再硬撐著從床上坐起身來。
“石醫生，秦鋒少尉似乎已經醒了。”平淡的男聲從旁邊響起。
這道聲音聽在耳朵裡似乎有些耳熟。
秦鋒的眼睛忽的一亮，他試圖扭頭，朝著男聲響起的源頭看去，以此確認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
可是，還不等秦鋒有所動作，一隻寬厚的大手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接著，根本不給秦鋒做出任何反制措施的機會，另一道聲線完全不同的男聲從另一邊響起：
“都虛成什麼樣了，還想著動手呢？”
秦鋒別過頭，看向按住自己肩膀的石舟，咧了咧嘴，鬆開了被子下，自己握在左手手心裡的短刀。
“早知道剛才給你檢查的時候，就該把你的刀收走了，省的被你誤傷。”注意到被子下的異動，石舟努力努嘴，笑道。
“你應該收走的。”
“嗯哼？”石舟挑了挑眉，面露不解。
他還以為像秦鋒這樣駕駛機體作戰還要隨身帶把刀的人，會非常注意這些武器與自己的距離。
“這樣我還能早點兒醒來。”秦鋒輕聲笑道。
“呵呵，一點兒都不好笑。”僵硬著臉尬笑一陣，石舟扭頭朝對面喊道：“喂，陸克少尉，不和你的同僚打聲招呼？”
沒有感到任何的意外，秦鋒扭過頭，朝著石舟目光看向的方向，也就是先前那道男聲傳來的方向放眼看去。
整潔乾淨的床上，隨意披了一件淡藍色外套在身上的陸克背靠著整齊疊好的被子，手裡拿著一本看上去頗厚的書，正靜靜地看著書。
從秦鋒現在的這個角度，根本看不清陸克手上那本書的封皮樣式。
他只能看到那一張張泛黃的紙張，以及陸克眼底深處的專注。
“已經跟他打過招呼了。”沒有回頭，陸克的目光依舊固定在手上的泛黃紙頁上，顯然，他對秦鋒醒來這件事，並不如何關心。
對於陸克語氣裡的冷淡，秦鋒同樣並未在意。
就好像他與蒙淵一般，他與陸克的關係，也同樣只限於認識，以及戰鬥的時候臨時協同作戰罷了。
兩個人的關係，還沒有好到噓寒問暖的程度。
側過臉躺在床上，秦鋒靜靜地看著對面床上那個長得像是一個小孩兒一樣的傢伙。
陸克臉上被玻璃碴子刮傷的血道子已經貼上了一塊兒塊兒醫用創口貼，他的一頭綠髮也
被人用紗布整個的包裹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紗布包裹頭部顯得比較厚實的緣故，所以此刻陸克的頭上好像頂著一盆巨大的盆栽。
秦鋒在心底偷笑兩聲，緊接著，目光又從陸克的頭頂繼續向下移去，瞄向陸克臉上那道猙獰傷疤。
傷疤創口較大，從陸克的右耳耳側一直延伸到了他嘴角的右側，這就使得陸克在咧嘴微笑的時候，他的笑容會和怪物們吃人時張開它的血盆大口一樣，叫人看著頗為恐怖。
秦鋒突然有些笑不出來了。
他印象裡，這個不單單是相貌，就是性格也跟一個頑皮小孩兒一模一樣的傢伙，似乎是五名生化超兵中，最愛笑的那個。
雖然那個時候陸克的笑容就不怎麼好看，而且大多數還都是那種帶著殺戮快感的獰笑。
可因為長相的問題，陸克的笑，還不至於讓人看了如何害怕。
但現在……
秦鋒相信，如果現在的陸克找個什麼幽暗的環境，然後趁著天黑跑去四處嚇人，到時候，他絕對會戰果豐厚。
原先一個笑起來還算是比較好看的傢伙，突然變成了一個只是動動嘴角，就好像要張嘴吃人的“怪獸”。
秦鋒雖然不是君子，但也絕對不是什麼趁人之危的小人。
他笑不出來。
秦鋒可以注意到，從他醒來到現在，對床這個平常總是一副嬉皮笑臉，從來都沒個正形的傢伙，不但對他冷漠，對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存著一種排斥的心態。
就好像一個孤僻的小孩兒，與人群格格不入一般。
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陸克，突然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變得有些沉默寡言了，不再像以前那樣開朗活潑了。
“我又不是女人，一直盯著我的臉看幹什麼？”似乎是察覺到了來自秦鋒的目光，陸克一邊翻書，一邊頭也不抬地冷聲說道。
秦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收回了自己放在陸克嘴角傷疤上的目光，扭頭看向頭頂潔白的天花板。
秦鋒不說話，陸克也一改往日抓住別人過失就不放的性子，把頭又往下埋了埋，彷彿在書上看到了什麼讓他好奇的東西。
一旁的石舟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然後便將注意力放到了秦鋒床邊放著的醫療儀器上。
石舟從醫務室的辦公桌上拿起一本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醫療記錄本，接著將胸袋上別著的鋼筆取下來，開始記錄起了儀器上顯示的相關資料。
空氣，竟是在一時間陷入到了一種尷尬而又微妙的氣氛之中。
片刻之後，似是再也無法忍受醫務室裡的這種尷尬氛圍，靠在被子上看書的陸克率先開口，打破了這場維持時間算不上多長的安靜氣氛。
“臉上這道疤，確實有些不太好看。”
秦鋒那邊依舊沒有動靜，似乎並沒有聽到陸克這道低若蚊吟的聲音。
陸克顯然也並沒有在意一旁的秦鋒是否在聽，他一邊繼續低頭看著手裡的書，一邊又自顧自地往下說道：
“從我的右耳耳側一直延伸到我的嘴角右側，這麼大的創口，但凡再往上或是往下偏一點，可能我就不止是臉毀了，或許我這個人，也就沒了。”
“老子還年輕，還什麼都沒見過，老子還不想這麼快死啊。”輕笑一聲，陸克的聲音，愈發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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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剛醒來的時候，有很多人來看過我。”聲調恢復正常，陸克繼續說道。
“他們對我說了很多，其中大半我都沒怎麼聽清，只記得是一些沒有什麼狗屁用的祝福。”
“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們都對我說了同樣的一句話：‘幸好沒傷到眼睛’。”
“啪！”
手中的書籍猛地合上，陸克突然抬頭看向前方。
他的眼睛很平靜，可他的嘴角，卻因為那道傷口顯得頗為猙獰。
“幸好沒傷到眼睛，要是傷到眼睛了，可能我就沒辦法繼續駕駛MG機體為戰艦作戰了，同樣的，不能駕駛MG機體參加戰鬥，我也就不能保護他們了。”陸克小聲呢喃道。
秦鋒的嘴角似乎動了動，但直到陸克的聲音再次響起，秦鋒這邊也依舊不見有任何的動靜。
“我知道你想跟我說什麼。”陸克扭過頭，看著對床那個雙眼直勾勾盯著頭頂天花板的男人，輕聲說道。
“我們是生化超兵，我們的任務，本就是保護這艘戰艦，而我們存在的價值，也就是保護這船上的每一個人。”
“當然了，就算我們主觀上不願意保護這幫在我們眼裡和螻蟻沒什麼區別的傢伙，他們也可以透過刻意控制藥量的方式，加強對我們的控制力度，讓我們屈服在副作用的痛苦之下，接著再臣服於他們的指示。”
“我猜，如果我臉上的這道疤影響到了我的眼睛，也就是說，因為它，我不能駕駛MG機體繼續參與戰鬥的話，是不是，我以後如果副作用再度發作，將不會得到任何的藥物援救。”陸克眯眼看向站在秦鋒床邊的石舟，冷笑著問道。
“我只能慢慢地等死，一個人孤獨地忍受著身體內部的痛楚，哀嚎或是咆哮，都不會引來任何人的關注與憐憫，最多是某個‘好心人’，在我腦門上給我來上一槍，幫我早點脫離這片一眼望不見盡頭的苦海？”陸克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說道。
他的語速很慢，就好像要將每一個字都碾碎在牙齒中一般，低沉，沙啞，而又透著一股冰冷。
石舟手上的動作並沒有停下，他依舊在孜孜不倦地抄錄這儀器上的資料。
他沒有回頭，而是用一種淡然而又輕快的聲音回答道：“你沒猜錯，如果你的眼睛受傷，影響到你不能駕駛MG機體繼續參與戰鬥的話，那麼，你也就成了一個沒有用的廢物。”
“在這艘船上，廢物，是沒有生存空間的。”
話音落下，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石舟停下了自己手裡抄錄資料的動作，他扭頭看向因自己一席話而目光變得愈發陰沉的陸克，又接著補充了一句：
“哦，對了，既然你已經提到那個幫你早日脫離苦海的‘好心人’，那麼我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聽清楚了，我是說如果，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被這船上的某人，或是乾脆就是被這艘船遺棄了，被人丟到一旁，副作用發作也沒有在意，你只能一個人孤獨地忍受著身體因副作用發作而產生的痛楚時，在下，不介意做你口中的那個……”
“好心人。”
明亮的白光轉瞬即逝，泛黃的紙頁翻轉飛舞。
兩根修長的手指輕輕夾住那柄鋒銳無比的小刀，尖利的刀尖離石舟的喉嚨不到一個小拇指蓋的距離。
一旁的病床上，秦鋒依舊保持著先前的模樣，雙眼放空，呆滯地看著頭頂那片潔白無瑕的天花板，好似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旁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