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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而此時此刻,衡江防區軍帳內,面容蒼白的少年驟然自噩夢裡驚醒,不由將身邊守候的劍靈皓雪驚了一跳,一抬手便將床邊的更漏打翻在地,帳外的百夫長柏青即刻便衝了進來,高呼:“少將軍可無事?”

“無事。”薄唇輕啟應了一句。雲桓不由責備的看了親兵一眼,道,“怎麼搞的,不過是病了一兩天,倒像我是弱不禁風的謀士似得,鎮日裡在外頭守著,你們不煩,我都煩了。”

柏青憨笑一聲,道,“若論戰策,怕是沒有謀士及得上少將軍,三爺讓我們在這邊守著,我們也不敢不聽。”

雲桓頗為不耐,揮手讓他退下,神思不寧,反正也是沒法睡了,便讓皓雪將這兩日兵力分佈的陣型圖拿來看,皓雪將燈火移到近前,又給他身後墊上一個軟墊,將棉被往上拉了拉,無意中觸到雲桓手腕,不由低聲驚呼,“怎麼這麼冷?”

倒像是觸到一塊冰似得,不由讓人心驚。

雲桓拉起棉被,把自己裹嚴實,盤腿坐著,聚精會神看著眼前地圖,見皓雪還是一臉欲言又止的擔憂,嘆了口氣,道:“你可別煩著我了,如今戰事吃緊,且讓我消停一陣子吧。”

“公子真的無事麼?”皓雪睜著雙眼,頗為認真的詢問。

雲桓微閉雙目,想起方才噩夢中所見之事。

寒意刺骨入心的時候,整個人幾乎都動不了。一身藍色斗篷的人,在極寒的雪域桀桀怪笑。那幽藍的長髮與棉袍,幾乎將整個雪地都映成了詭譎的蒼藍色。那個人的聲音裡帶著刺骨恨意。

“楚雲桓,你逃不了的……你的命,註定是要葬在這裡了……”

苗疆從來無雪,白雪遍地的極寒之處,是伏嬰師設下的幻境,而他的部分靈識被困於此已是多年。

當初引天地源流,以兩儀降魔陣法破了伏嬰師的屍毒之所,數千死侍灰飛煙滅,邪陣被誅滅的瞬間,水鏡激盪出劇烈的反噬之力。將自己靈識投入陣型的伏嬰師當場嘔血身亡,然而雲桓心中有數,死去的不過是伏嬰師之肉體,未曾滅掉的那一部分神魂,在藏屍之陣被淨化的瞬間,便隨同最後一波屍鬼,侵入當時以自身為媒介引導法陣的楚雲桓靈識之中。

伏嬰師如今與他共存,那片面的意識,潛藏於他的靈識之內,雖已經被雲皇設法封印,卻始終伺機而動。夢境中的極寒之所,便是日日折磨他的寒毒。

當初雲皇便曾勸過他,要阻攔屍陣侵襲,方法有許多種,但若是以自身為引淨化屍陣,便必然會被人暗算,向來淨從穢生,若是想要祛除邪祟,自身又如何不染凡塵呢?雲皇原本是想要替他的,可是如今,連雲皇也死在他人的算計中了。

他還記得,那會兒他笑著對雲皇說,“有何可懼呢?吾雖不知術法,但有好友在,豈能不保吾周全?”

雲皇無奈,搖著摺扇嘆息,說,“你這人啊,簡直是……也不知吾上輩子欠了你什麼,要為你這般操勞。”

音容猶在,斯人不存。心境百無聊賴之下,倒覺得這毒解不解都無妨了。

除了神蠱雲皇,難道世間真的就無人能解伏嬰師留下之詛咒了麼?楚雲桓不信命,他也不在意自身性命,只要這一次能夠隨雲昭平定苗疆,就算他註定埋骨於此,其實也並非什麼值得在意的事。

自噩夢中清醒許久,他心中也有數,雲皇不在了,當日留在他體內的封印,已然無法再加固。總有一天,屬於伏嬰師的那一部分,會衝破重重困鎖,佔據他的整個靈識,到那時,楚雲桓這個人,也許便與死侍毫無差異了吧。

但在那之前,他還有時間,他還能掙扎一把。

看著眼前地圖,山川便一一在腦海中復現,他年輕的時候,曾孤身一人乘小舟遍行衡江,勘探地形,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片戰場。何處伏兵何處設防,全部瞭然於心,他略微指點了一番,吩咐皓雪拿到外頭,讓帳外的親兵給雲昭送去。心下煩躁,又睡不安穩,便拿了本《六韜》打發時間,又覺得案頭燈火悶熱灼人,讓皓雪把燈臺撤下去,拿幾顆夜明珠掛在帳子上,也好讓心裡清淨一下。

皓雪沒聽他的,反倒將帳子放下來,又添了一盞燈油,拿了幾個軟墊叫他靠著,他知道皓雪的意思,最好讓他嫌煩悶,少看幾頁也好。

不由苦笑,“我如今倒要聽你的管教不成了?”

皓雪道,“義父走之前吩咐我照顧好你的,如今他人不在了,雪兒更不敢怠慢。”

雲桓嘆了口氣,不由將手中書放下。對皓雪道,“你上來陪我躺會兒吧。”

紅衣雪膚的少女乖巧的脫掉外衣,窩在他的懷裡,劍靈原本體溫比常人低出許多,感受不到他肺腑之間隱隱散出的寒氣。想起昔年,他初初養出劍靈的時候,皓雪的模樣,活脫脫像是八九歲的女童。雲皇上他這裡來賀喜,見皓雪跟在他身後玩耍,便忍不住暗笑。

他問雲皇何故偷笑,雲皇便一本正經道,“吾向來聽說你們楚家養出劍靈,都是做侍妾的,如今見好友帶這麼個小丫頭,童養媳似得,不免為好友口味之重汗顏不已啊。”

雲桓當即便很認真的說,“並非如此,皓雪是吾北堂劍靈,形同正室,好友怎可說是侍妾呢?”

雲皇嘖嘖稱奇,道,“就算是正室,這年齡差也未免太大了一些吧,一樹梨花壓海棠,好友可真讓人訝異。”

他一向是麵皮薄的人,不由被這幾句話說的臉紅耳赤,小聲同雲皇解釋,說劍靈長得很快的,過不了一兩年,就可以同他比肩。也不曉得雲皇聽沒聽進去,只說看著小姑娘,著實惹人憐愛。不然就讓他收個義女吧。

明顯是佔他便宜,但雲桓最後還是同意了,不為別的,只想著他常年在衡江前線上,身邊也沒個女眷,皓雪生來註定是他的劍也是他一生之伴侶。只為他一人而活,想想這般人生,難免無趣,因此倒願意多一個人來疼愛皓雪。只是未曾想到,這才三五年功夫,如今皓雪依然是少女之姿,雲皇卻已經不在了。

好在,直到今日,還有一個皓雪,能陪在他身邊,與他共同懷念那個人。

有皓雪在身邊躺著,倒是心安許多,很快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只是剛睡下沒多久,戰鼓又響了起來,柏青入內傳軍令,說是南苗鐵兵衛急攻,雲昭已然披甲上陣,只留下軍令,說讓雲桓即刻入主營督陣。

雲桓無奈,只得起身,一邊聽前方傳來的軍報,一邊指揮若定,心裡隱約覺得對方這一次來勢洶洶,倒像是要一次奪下衡江前線似得,但看兵力分佈,卻有些不均衡,看著倒像是佯攻。因此思索片刻,楚雲昭所帶的前鋒姑且不動,在前方封殺鐵兵衛大統領鐵溯,副將楚烈率領主力上船,沿衡江北上,回防後方。

也真是神鬼莫測了,誰能料想到,苗王居然親率大軍,從衡江支流插入楚家軍營帳後方青雲谷,原本是打算奇襲的,恰恰被楚烈截住,衡江後方,原本便是楚雲桓多年防守之地,因為熟悉地形的緣故,在雙方軍隊初遇之時,雲桓便迅速做出應對,將營地的弓兵調了過去,搶佔半山上的高地,令楚烈所部將敵人困於深谷之中,高處萬箭齊發,楚雲昭亦迅速甩脫佯攻的部隊前來馳援。可嘆苗王一代英傑,受困谷中,身邊親衛死傷無數,亦無法順利突圍。

無奈之下,苗王縱身下馬,願以一死,向楚雲昭請降,只求楚雲昭能允許苗軍之殘部撤回苗疆境內,並留下血誓,保證絕不再犯南境。

所謂的血誓,其實也沒什麼用處。楚雲昭身邊謀士莫離便勸他,苗王一死苗疆皇室必然分裂。苗王子蒼狼與苗疆北競王都不是易與之輩,到時苗王人已不在,誓約亦無用。倒不如趁著今日勝利之勢,將苗軍屠戮殆盡。

苗王不甘高呼,“將軍亦是血性之人,豈可聽信謀士讒言?今日孤王註定葬身於此,吾身邊卻還剩數百兵將,若是要拼個魚死網破,將軍部下又豈能毫無損傷,戰不過求一個勝敗,如今勝負已分,孤身為王者,罪孽深重,就算葬於九幽之下身受刀山火海之酷刑,也是合該。但楚三公子是天生將星,豈可不惜人命?”

莫離還想再勸,楚雲昭揚手制止,道,“吾敬佩苗王之擔當,允他一死贖罪,其餘苗兵,盡可自行離去,此時定不追究,若有他日犯我疆界,吾必親手斬殺。”

“將軍三思,縱虎歸山,他日必有後患,誰知此刻殘兵敗將之中,有沒有苗王之子?苗疆民風彪悍,他日若是捲土重來,再造殺孽,豈非又是將軍的罪過?”

楚雲昭道,“吾輸得起。”

她說,“武者當有格,苗王以王者一命,為這數百軍士求一個平安。這一約,雲昭應下了。若是他日再有禍患,雲昭容得下,自然也擔當的起。”

盟誓既定,雲昭收下苗王血書,苗王俯首自裁。隨從苗兵除自願殉主的之外,只要放下武器,便可平安離開青雲谷。楚雲昭勒馬谷前,看著苗兵一一離開,莫離在她身後沉默,直到最後一人離去,方才道,“三百二十一人。”

楚雲昭不語,莫離道,“你可知道,這三百二十一人歸去,他日會有多少人重整旗鼓,再殺回來對付你?”

楚雲昭說,“我知道,我說了,我輸得起。”

莫離冷笑一聲,道:“你與昔日楚霸王一般,自以為英雄,在我看來,你愚蠢得簡直令人髮指。”

楚雲昭道,“這世間除了你,也無人敢這樣說我。信義二字,終究需要有人堅守,我雖是女子,不敢不守武道。你若是與我談不到一起,隨時求去,我必不會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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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離道,“吾為你效忠多年,處處為你謀劃,卻無力回天,唯一能做之事,怕也只有在你身邊,守護你之敗亡了。”

楚雲昭唇邊漾起微然笑意,道,“這一仗,我勝的慘烈,如今歸去,不知又有多少人算計於我。你要等我敗亡,怕是不必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