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身在北境的楚雲清，此時也差不多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
武將最憋屈的死法，莫過於援軍不至。尤其是這種時候，他們心裡有數，基本是等不到援軍了。
統萬城的兵力也就那麼點，若是過來支援他們，或許是能有一部分人活下來。但是，當初辛苦打下的統萬城，估計就要沒了。
楊傅勸過他，曾經打下來的城，早晚還是能打回來。朱雀皇朝現在是麻煩，內憂外患。撐不起來北境的戰爭。
不如退一步，讓大家活下來，至於那座城，來日方長，總有能打下來的一天。
楚雲清拒絕了。
他也不是不想活著，只不過，到了生死關頭，他自己才知道，原來那座城在他心裡的分量那麼重。
仔細想一想，也是差不多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楚雲昭打下了號稱不破之要塞的遼陽城。之後一鼓作氣試圖平定北境，然而到後來，那座城還是在朝堂的傾軋之下，被拱手讓給了契丹人。
那個時候，朝堂中的那些人或許也是這樣想的吧。不過是一座城而已，來日方長，朱雀皇朝國祚綿延上百年，名將無數。楚雲昭能打的下來的城，換了旁人，也打的下來。幾十年打不下來，難道上百年也不行麼？與遠在北境的蠻族人相比，還是近在眼皮子底下的楚府是更大的威脅，不能讓楚家人的勢力再膨脹了。楚家拿的軍功已經太多，這才是絕對不能坐視不理的事情。
楚雲清是打過遼陽那場仗的，他知道那座城有多得來不易，遼陽城守城用的是雷火，楚雲昭親身上陣，戰甲與皮肉都被雷火灼傷，毫不在意坦露肩臂，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她只是受傷，死在那座城樓上的將士不計其數，屍骨落在衡江裡，衡江那幾日都是一片血紅。
有漢人的血，也有契丹人的血，有貴族的血，也有賤民的血。那座城是以血洗血換回來的。在帝都公卿看來，所謂的人命，不過是個數字。這一年戰場上死了多少人，來年從境內再徵些兵填補上就行。執掌權柄的人，不應該有太過於豐富的感情。但是那些人，是死在楚雲清面前的，那些血也是在他眼前被衡江水沖刷的一乾二淨的。
十年兜兜轉轉，不知道又砸進去多少人命。最終遼陽城再度被朱雀皇朝控制在手裡。可見帝都那些人料的不錯，城總是能打下來的，只是在那個時候，這份軍功不能給當時受封百鳴公爵的楚雲昭。
誰都可以忘記，楚雲清他忘不掉。楚雲昭身為主帥，當然得負起責任，她甚至為此心灰意冷，掛印歸田，多年之後再度因為一時衝動死在了朝露之變中。而楚雲清，渾渾噩噩在北境過了這二十年歲月。只有他知道，那一次極為屈辱無奈的撤退，在他心裡造成的創痛有多深。
統萬城是第二個遼陽，楚雲清根本不想讓噩夢重演。他心裡也清楚，若是放棄統萬城，眼下帶入北陸的這些人或許姑且能活下來。但是來日想要再拿回這座城，就不知道還要再填多少人命進去了。
死在眼前是死，死在將來也是死。親近的人是人命，素未謀面的，又何嘗不是人命。將那座城的戰略意義與人命放在一起衡量，楚雲清覺得他算不明白這筆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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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算清楚，他也不會在北境逃避這麼多年。
他曾經以為，自己和楚雲昭不是同一類人，絕對不會為了一座城執著至此。但是如今，真正到了該決策的時候，求援的訊號，始終是猶疑不定發不出去。
按說早已經山窮水盡，幸好這麼些年。楚雲清戰場上待得夠久，算是積累了不少經驗。能吃的東西都被他發掘出來了，有這麼幾分本事，也算是多撐了一段時日。如今天啟那邊內戰的事情遲遲沒有訊息。若是再這樣下去，怕是把整座山就著石頭啃了，也支撐不住。
楊傅是真的急了。他說，“若是不打算求援，我們就得突圍，總在這裡困守著，不戰死，早晚也得餓死。”
楚雲清說，“有我在，難道你還怕被餓死麼？”
說話的語氣還頗為輕鬆，看上去好像毫不在意。就算真到了斷糧的那一天，讓楊傅把他蘸著醬油活啃了就行。
至於這破地方找不找得到醬油，那還是得另當別論。
楊傅說，“沒餓死也會悶死的。”
他年輕氣盛，背後有刀龍府又有破軍候府，向來受寵。姑且不論能力怎樣，從來也不曾在戰場上吃過這樣的虧。讓他就這樣等著，自然覺得憋屈的難以忍受。
楚雲清看著天啟的方向，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還要等多久，他其實也不知道。但作為一個武將，直覺告訴他，現在並不是最好的時機。
天啟那邊的戰局如何，完全沒有訊息。若是不想放棄統萬城，那就只能等。
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想過，自己將來有一天會怎樣死去。做武將的人，當然沒有想過會善終。年少無知的時候總是想著，若是能在轟轟烈烈的戰場上，宛若一個英雄一般死去，此生也算是無憾了。在戰場上待了那麼多年，如今想法已經變了。不大在乎生死，也不大在乎自己會怎麼死，只要此刻在戰場上，能夠把控住局勢，作出最好的抉擇，那麼最終結局如何，其實並不是太需要在意的事情。
楊傅還年輕，是不會明白這些道理的。楚雲清也沒打算與他談這些事情。
天啟戰局結束，就會有援軍，等到援軍，就有希望。若是天啟那邊敗了，那從天啟到北境，都是屍山血海，誰也沒有辦法力挽狂瀾。
等待是最消極的選擇。但這種時候，除了等待，也沒有別的選擇。
或者放棄統萬城，不為別的，楚雲清知道雪鴞是什麼人。他不想讓一個人經歷兩次同樣的挫折，因為只要一次，就足夠徹底毀掉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