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七夕·此方之一
世界的表層以少年為原點無聲坍塌，可漩渦中心的他卻還沉浸在過往的幻夢裡。
絕大多數的時間裡，我們擁有選擇的權力，但是我們卻從來沒有過制定選項的權力。
就像在那一刻，在忐忑的心臟毫無防備地撞入那兩抹曲線柔和的溫軟的那一刻，他能做出的反應只有——A，怪叫著朝後跌退一步，一邊回味著那青春期少女獨有的美妙觸感，一邊口齒不清地道歉。B，假裝重心不穩將少女撲倒在地，彷彿貪婪的幼童一般肆虐搜刮一通，再裝作事故般尷尬地朝少女伸出手，將她拉起來。
可是方澤畢竟是方澤，一個沉默度過了中學前四年，從來沒有俘獲任何女生的芳心也不敢向任何心儀的女孩表白的——木頭人。在被稱作缺陷也不為過的情商判斷下，他就那樣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從自己的胸膛跳躍到少女不貧不巨，勻稱得彷彿模板的胸口，再攀登著筆直的領帶，順著少女白皙的脖頸，最終停駐在少女又驚慌轉作釋然，最後凝聚成意味不明的濃郁笑意的面容之上。
那種表情……就好像已知一定會發生的化學反應以另外的一種形式展現在自己眼前一樣。在那個瞬間，方澤突然手腳冰冷地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徹徹底底地被耍了。
因為。
這個少女，這個本應該是香豔邂逅的另一方，藉此直接突入攻略線，轉變成校園愛情故事女主角的少女——他是認識的。
越看越順眼，到最後甚至說不出來哪裡好看，目光卻再難以從其之上移開的臉，他曾經便這樣和她對視過很久很久……只是那個時候，敵在明他在暗，不會有現在這樣眾目睽睽的尷尬罷了。
陳茵茵。
表面上和自己一樣的高中學生，從之前的接觸來看性格溫柔體貼，雖然缺乏特色但是各方面都比一般的學生好上一點，總的來說算是一個優秀——但卻不足以改變其本質屬性——的普通人。
那是表面上來看。
而在很少有人能夠觸及和瞭解的真實裡，她是秘密守門人的下屬，巡遊在城市表與裡的境界線上，維持著兩者間互不相干的平衡。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所在的班級裡？
即使愚鈍如方澤也不會提出這樣無謀的問題了。畢竟，這個世界上的巧合遠遠少過設計，再加上此刻對方清麗的臉頰上那強忍著笑意的表情，幾乎可以肯定是她在分班的時候做了手腳，本來就只有兩個文科班，想要分到一起還不簡單嗎？
而既然她都在這裡了，那麼那個男人肯定也……
“抱歉，方澤同學。”
少女柔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考。
“我跑得太急了，你沒事吧？”
明明說這樣解圍的話的人應該是男方才對吧。無意糾結這樣的小事，方澤木訥地轉過頭去，用鼻腔應了一聲“沒事……”，隨後便從班上其他陌生的面容中推斷出了自己究竟呆站在那裡注視了陳茵茵多久。
“既然沒事的話，我先走了……”而事故的對方卻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窘迫，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便從他身旁走過，去到了對面虛掩著門的教師辦公室裡。
雖然這一切都已經完全出乎了少年的意外，但是好在陳茵茵總算是恪守了當時的承諾，不會將那個時候的事告訴給任何人。如果自欺欺人一點，就當她是一個普通的同學也能夠安安心心地捱到畢業吧，只不過……
心中隱隱的煩悶感反覆向方澤表達著自己的不適，這種被同處一室的某人隱隱注視的感覺……就像一個月前在地鐵上的時候一樣，讓他莫名地想要逃離。
可是，即使有這樣的念想，但是卻並沒有提供這樣的選項。什麼力量都沒有的自己，任人擺佈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吧，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在這樣一個班級裡度過自己最後兩年的高中生活。
方澤目光掃過已經坐了不少人人的教室，自己曾經的同班同學不多於五個，而且都是不太熟識的那種，果然大多數的他們還是選擇了理科吧。
按照黑板上的座位表找到了自己的課桌，是在中間大列的右後方，既不靠窗也不靠門，一個毫無特色的位置，這一點倒是比較令人滿意。
在方澤之前便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坐在少年旁邊的座位上玩手機的，是一個嘴唇左下角有美人痣的大光明單馬尾，在少年有些尷尬地循著指示找到這裡的過程中，一直用她明顯戴著美瞳的眼睛注視著少年的臉。
……想必也是注意到了自己和陳茵茵的事故吧。
“那，那個……你好，我叫方澤。”“恩恩，已經知道了呢，黑板上一遍，剛剛那個女生也說了一遍……”
相比於戰戰兢兢的少年，對方明顯要放得開許多——倒不如說這才是一個中學生正常的樣子——略豪爽地朝方澤點了點頭，卻並未停止打量的目光。
“不過說起來，還真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啊……”
“誒？”
“哎哎，我什麼都沒說，不要在意啊。”在少年的疑惑裡無奈地擺了擺手，少女站起身來，拍了拍少年單薄的肩膀。“我的名字也在黑板上看到了吧，張寒露，因為在寒露那天生所以叫這個名字。雖然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不過之後的半個學期裡就是同桌了哦，多多指教！”
……倒是一個非常直爽瀟灑的女生吶。
傻傻地應了一聲，方澤跟著對方的動作緩緩地坐下，一邊整理著自己的課桌，一邊偷偷地看向這個將要成為同桌的少女，說不上美麗但是高挑活力的身形，和坐在前排的女生相言甚歡，眉飛色舞的表情，雖然過分直率元氣的性格讓他有些不習慣，但那不過是他自己的問題罷了，從各個方面來說都是一個挺不錯的人吧……
能和這樣一個女生做到一起，也算是不幸之中小小的幸運了吧。方澤轉過頭去，看向走廊對面辦公室的方向，無奈地嘆了口氣。
當陳茵茵重新走回到教室的時候已經是打上課鈴的時候了，按照平時的時間表，這應該是下午第四節課的上課。並沒有投向——倒不如說是刻意避開——方澤的方向，徑直走到了位於教室左下角的座位上坐下，與此同時從前門進入教室的，是另一個對少年來說並不陌生的身影。
“呀，大家好，歡迎大家來到高二六班，想必這裡有一部分同學已經認識我了吧，我是高二的歷史老師俞進，同樣地我也將會是你們新的班主任，伴隨你們度過接下來兩年的學習時光。大家既然選擇了文科，自然知道……”
高大的中年男人，吊兒郎當的胡茬，明顯是故意誇張的演講一般的語氣，從任何方面來看都和那個時候的他毫無區別，唯一不同的只是談話的內容罷了。
其實早在一個月前的變故之前，方澤便聽說過俞進這個名字，不過在那個時候，是以“高中部文科雙雄”為字首被提到的，也就是說，雖然對於他來說教師不過是掩蓋真實身份的表面工作，但是他的水平的確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即使如此，方澤也難以對他有任何好感，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每次目光環視教室經過自己的時候，都會明顯停頓一下朝他眨眼的幸災樂禍……
“……好了，教學方面的事就講這麼多，大家都已經在這裡讀了至少一年了，我想紀律什麼的也不需要多強調。剛剛分到一個班裡，我也不認識很多的同學，今天由於時間的原因就先不做自我介紹了，但是我需要先選出一個代理班長來幫我處理事務，有人在主動報名嗎……沒有的話我指定一個吧，陳茵茵，就又你先擔任……”
作為唯一一個知道內情的人，方澤早已經盯著磨砂桌面上日光燈支離破碎的反光出神了，至於之後陳茵茵上臺就職宣言的內容，以及俞進簡要介紹之後對於班幹部正式選拔的計劃，方澤都並沒有留心，反正也不過是乏善可陳的老套筒吧，直到……
“對了，除了本校直升的同學之外，今天還要為大家介紹一位轉校生……來，作個自我介紹吧。”
直到，他聽見從整個教室的幾乎每個角落裡響起的驚歎的聲音。
“蘇薔。”
在那兩個簡短得彷彿寒鐵鑄造的袖劍一般的音符之下，毫無例外地冰封成死寂的時候。
彷彿感受到了撩撥心底的一種異樣的召喚，猛然抬起頭的瞬間，他就那樣猝不及防地迎上了那穿透充盈著整個教室的夕陽，筆直而篤定地射向他的目光。
彷彿深凝著兩滴晶瑩的琥珀，那是從遠古沉澱至今的咒縛，在一個剎那的時間裡攝住了他的靈魂。
時間的流動，空間的阻隔都彷彿不存在了，他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只能在無法言喻的震顫裡逆著她的目光感受著她的存在，彷彿海夜裡追尋著燈塔方向的航船，朝著那以奇怪的方式散步著淺金色光斑的深棕色漩渦中深入，深入，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觸及她靈魂深處的焦點。
但其實，就算說得再怎麼離奇玄妙，也不過是文學性的修飾罷了。
真相或許並沒有那般複雜。
或許，那個時候的少年陷入呆滯的唯一原因，不過是被少女那異質的，超凡脫俗的美所震撼了罷了。
那種美好透過雙眼的縫隙投射進他的心裡，產生了一股動搖的渴望。
對於一直以來寧可沉溺於幻想之中的華麗的片影，也不願意對真實存在的複雜人類報以情感的少年來說，曾經支援他自欺欺人的一切執拗的理念，在這個瞬間都被輕而易舉地推翻打破。
而這一切的原因，不過是因為她站在了他的面前罷了。
——清冷到不像是人類的……少女嗎。
“我叫蘇薔，今天起在這個班級就讀，請大家多多指教。”
——可是，為什麼……
全無一絲足以稱得上笑容弧度的嘴角，像是在復刻著兩千八百年前惑周的褒姒。雙手背在身後，微微鞠躬的動作，彷彿只是最低限度地遵循例行的禮節。
在她的身上，有著與生俱來的，截然不同於普通女孩的高貴凜麗的美，但是也正是這樣的美讓她顯得有些生人勿進，彷彿稍微靠近一些便會被她不自覺逸散的寒氣凍傷一般。
唯一沒有被她的氣場鎮住的只有作為班主任的俞進了，雖然如此但也忍不住用頗有深意的目光掃視了一番少女雕塑般沉默的側臉。見少女似乎並不願意多說一個字，他只能以最微妙的幅度聳了聳肩膀以示無奈。
“……好的，那麼蘇同學，你就坐在陳茵茵同學旁邊的空位上——蘇同學？”
不知道是不是教室裡過於寂靜的原因，在這之前，方澤從來沒有聽見學校制式的女式皮鞋，竟然能夠在地面上踩出高跟鞋的響聲。
清晰，響亮，平穩而篤定，彷彿從來未曾懷疑過自己，只是驕傲地堅信著自己的每一個步伐一般。
驚訝，困惑，讚歎，鄙夷，整個空間裡所有的目光都指向她的方向，彷彿舞臺的追光燈般隨著她的移動而移動，然而在她平靜的臉頰上，卻看不到一絲動搖的波動，她只是沉默著注視著那個確定的方向，高傲得像是主宰寒冬的冰雪女皇——
披著雪花編織而成的披風，曳著冰河流淌而成的長裙，踏著萬年沉積的純白地毯，從雪峰之巔緩步走下，接受萬民的頂禮膜拜。
然而，就像歷史上絕大多數的神祇一樣，她從來不在乎卑微如人類的情感，驅使她前進的，不過是她自己那份壓抑在天青石色心臟下燃燒的執念罷了，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可是……
“方澤同學。”
——為什麼。
料峭的寒風，鋒利地刮擦在少年呆滯的面容上。纖長而濃密的黑色睫毛簇擁下，那雙眼的輪廓彷彿鐫刻著世界盡頭的兩汪湖澤。
淺棕色的平靜湖面上，粼粼閃爍的些許金色的光斑，光斑之下倒映著少年此刻難以置信的目光。
“……誒？”
“和我交往吧。”
——為什麼她會站在我的面前，對我說出這樣並不難以理解，甚至很難想歪的話呢？
——為什麼，是我呢。
是這樣一個平庸的，卑微的，毫無存在感，甚至連另一個自己都討厭的我呢。
就在方澤怔然地張開嘴巴，不斷地在心底堆砌得不到解答的疑問的同時，外面的世界裡，火山爆發了。
“哇喔——”
“ 我勒個去……不是吧！”
彷彿被先前被寒冰封凍的壓抑什麼都不算一樣，熾熱的情緒從教室的每一個角落洶湧而出。所有人，包括作為班主任的俞進和坐在教室角落的陳茵茵在內，不管之前是用怎樣的眼光注視著少女的行動的，此刻毫不掩飾地都表現出了驚訝。
這是什麼？
這算是，告白嗎？
對那個傢伙？那個看起來毫不起眼，比普通還要差勁一些的傢伙？
明明在幾秒鐘之前，蘇薔都還在眾人心中留下了高冷的形象，轉眼之間卻已經站在了新班級的男生面前態度強硬地表白了……這樣的反差，的確是來得太過突兀了一些。
然而，看著少女此刻篤定的目光和面不改色的神情，卻又絕對不像是在鬧著玩的，即使是旁觀者也能看出她對待少年時候的態度不同，就彷彿任憑自己的寒氣朝周圍逸散，卻只在少年能看到的角度映照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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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解釋得通的，就只有那個男生和少女本來就認識這一種理由了。雖然無論從形象，氣質還是別的地方看上去，兩人都彷彿隔著一個銀河系一般遙遠。
然而……
“那個……請問我們認識嗎？”
然而就在他們逐漸克服了反差接受了這樣的解釋之後，少年一句戰戰兢兢的問句卻又一次將一切打破。
“認識。”
少女的回答沒有任何的猶豫。
“認識，只是你不知道，而我知道罷了。”
卻將旁觀者的猜測拖入了更深的迷霧之中。
可是作為當事人的她，似乎也絲毫沒有留時間給眾人思考的覺悟，而是終於緩緩將目光從少年緊張到落下密集汗珠的臉上移開，落在了坐在少年身旁的女生身上。
“這位同學，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夠幫我。”
“啊哈？”
蘇薔秀眉一挑，伸出手指指向教室的角落裡，陳茵茵旁邊那唯一的空位。
“我想和你換一下座位。我想坐在他的旁邊，可以麼。”
“哇喔——”
更大的噓聲海潮一樣湧來。少年的大腦已經在重重衝擊下徹底當機，喪失了思考的功能了。
唯一能做的，只是呆呆地注視著少女略顯消瘦的臉頰，及肩的梨花捲髮，褐色中微微泛黃，隨著她扭頭的動作，在她的臉頰之側劃過了一道微妙的弧度。
真的……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