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著純白的浴巾，蘇薔從浴室裡走了出來。纖巧的素足踩在木質的地板上，留下一排溼潤的痕跡，輕輕綰在腦後的半長髮下展露出頎長白皙的脖頸，彷彿優雅出水的天鵝公主。
少女推開自己臥室的門，在衣櫥裡找出一件淺紫色的睡衣套上，然後懶散地蜷腿坐在床邊，隨手開啟了電腦桌上的Macbook Air。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將是她例行的個人時間。
雖然獨自一人居住在這樣一個大到空曠的二層別墅內，可蘇薔真正經常出入的，也就只有臥室到浴室的一線罷了。作為蘇雲集團的大小姐，比起她那常年置身於輿論的風口浪尖的哥哥蘇青嵐，蘇薔名不見經傳的原因其實也並不全是家族的限制，在這之前的，她自己本就算得上一個重度宅女。
然而和很多人想象中不同的是，宅在家裡的蘇薔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看綜藝節目看美劇日劇韓劇，更不像宅男那般迷戀於二次元和遊戲。蘇薔泡在網路上的大部分時間，全部都流連於各種論壇和社交網站中。
從古典文學到前衛藝術，從政治軍事到市民茶館，從香車美酒到電腦程式設計……少女幾乎是毫不加甄選地涉獵了完全不搭邊的上百個領域，而對於她來說，這也是她瞭解這個世界的最重要的視窗。
更多的時候，她並不喜歡發表自己的言論，而是默默地註冊一個ID，藏在不被人發現的暗處，偷偷窺視著他人的世界，而藉由想象著這個同自己完全沒有任何關聯的人的一切，她領會到了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另一種生活。
這種不知道應該算是興趣還是怪癖的心理，從七八年前少女第一次偶然間接觸網路社群的時候便一直保留了下來。
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完全作為籠中的金絲雀和外面的天空隔絕，她有了機會坐在歐陸銀行業豪門的繼承人對面品嚐法式大餐，也可以像現在這樣，相對自由地體驗一些在以前看來嗤之以鼻的東西……可是習慣一旦養成，想再改變就太難太難了。
最近的一段時間裡，蘇薔開始更多地關注兩個論壇——“戀愛諮詢”和“麓林外國語樹洞”。
而就在少女不經意地滑動滑鼠滾輪，一目十行地瀏覽著自己所在的學校今天發生的日常的時候，她微微彎曲的青蔥指尖突然因為某一行字而僵硬了一下。
——【考古】舊樓女鬼的塵封過去，有圖為證，打滾求加精。Hot！！
蘇薔皺了皺眉。
白天的時候，她第一次聽劉懿天提起發生在這所學院中的靈異事件。雖然嘴上說著不足為信，然而神給過人類的最危險的贈禮就是好奇心。
因為心底的驕傲作祟而繼續朝下滑動的滾輪，最終還是被隱隱的好奇牽扯著倒轉了回來。
只是看看他們怎麼危言聳聽吧。
少女輕咬嘴唇，右手食指尖輕輕地點在滑鼠左鍵。
寄居著災難和毀滅的潘多拉魔盒，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少女開啟了。
昏暗的房間裡，少女的臉倒映著電腦屏幕蒼白的光影，比最精緻的人偶還要美麗的雙眼下凝著兩痕純黑的下弦之月，妖異得如同鬼魅。
琥珀般的瞳孔裡，一組組文字和圖片飛快地掠過，而隨著它們流逝的速度逐漸變慢，少女的瞳孔也因為驚駭而緩緩放大，直到最後……
啪地一聲被蓋下的筆記本蓋子，蘇薔在床上一個翻身，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朝某個星標聯系人飛快地傳送了一條訊息，然後目不轉睛地等待著對方的回覆。
三分鐘。沒有回覆。少女眯起眼睛，又傳送了一條。
這一次她等了十分鐘，卻依然沒有任何迴音。表情有些暗淡下來，她咬著嘴唇傳送了第三條訊息，然後攤開手任憑手機垂落在柔軟的被單上。少女側趟下去，熄滅了最後的LED壁燈，纖長的雙腿夾住多出來的枕頭，蜷縮著身子有些寂寞地閉上了眼睛。
然後……
“喂，是李哲同學嗎……我是蘇薔，我想問一下方澤他睡了麼……嗯？你說他不在寢室裡？剛剛沒有說明原因就出去了？”
“……嗯，我知道了。謝謝。”
少女呆呆地望著手機螢幕裡少年的側臉，心裡突然變得有些不安了起來。靈魂深處，那個最不願意幾乎是下意識地翻身下床，隨便換上了一套白色連衣裙，便快步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在正準備關門的門衛阻攔她的時候，她有些不耐煩地將手機扔了過去，早就開著的和校長的通話讓她只花了十秒鐘不到的時間便打破了“十點之後不準學生進出”的校規，她終於趕在不妙的事發生之前，在廢棄舊樓的一層找到了精神幾近崩潰的少年。
在那一刻，她竭盡全力地壓抑著自己的嘴角，不願意讓少年看到她露出“你沒事，真是太好了”的笑容。
然而，對於這個夜晚的故事來說，這還遠遠不是結束。
“陳茵茵？”
蘇薔有些訝異地注視著站在走道盡頭的黑色齊劉海的少女。幾次呼吸的心念電轉裡，她並沒有找到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來解釋“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而在對方的臉上，也明顯寫著相同的東西，這也恰恰證明了，對方和自己一樣，絕非無意間出現在這裡。
“誒誒？陳茵茵也在嗎？”在她的身旁，正被她死死的抓住手臂的瘦弱少年明顯慢了半拍才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一邊是自己和方澤，而對面是劉懿天和陳茵茵。
對於蘇薔來說，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發展，她下意識地感到，事情或許遠遠不像她想象的那麼簡單。
“……是這樣麼。蘇薔同學也是因為擔心方澤同學才來這裡的麼。”
短暫地交換情報後，陳茵茵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蘇薔皺了皺眉，她總覺得少女強調了一個“也”字。
“因為我的不理智，讓大家這麼擔心……真是對不起……”
方澤一半感動一半愧疚地低下頭去，而就在這時劉懿天則是嬉笑著一拳砸在少年胸口上——
“說什麼的你小子，別忘了你可是因為擔心我才出來的呢……什麼都不說了，就衝著你的義氣，這口鍋我也背了！”
“比起這個。”蘇薔一臉淡漠地打斷了三人的對話，“現在怎麼辦？”
“……果然還是先回去吧。”陳茵茵提議道。
“嗯，我也支援。”
蘇薔點了點頭，目光轉向方澤的右手——就在剛才，當少年看到陳茵茵和劉懿天的時候，下意識地將自己的手從她的掌心抽了出來。
“是呀，雖然大家都沒事，可是這種陰氣森森的地方，我一生也不想再來第二次了……”劉懿天也附和道，一直保持著沉默的方澤只能露出無奈的苦笑。
“嗯嗯，我也是呢……我們回去吧。”
意見統一的四人一起開啟了手機電筒，昏暗的樓道被照得透亮。方澤走在蘇薔的後面，陳茵茵的前面，突然覺得有夥伴們在身邊，即使是這樣詭異的場所，也不再能讓自己感到恐懼了。
不過……即使到了這一刻，少年的心底，那隱約縈繞的不安卻依然揮之不去。在遇見蘇薔之前自己經歷的一切，方澤絕對不相信那只是自己錯亂的臆想。
“……對了，蘇薔同學。”
“嗯？”
“之前你簡訊上提到的，想要和我說的事……究竟是什麼呢？”
“……那個麼。”在他的疑問下，少女緩緩眯起眼睛，
“之前在學校的論壇上，看到了一些關於傳聞中自殺在這棟樓的女高中生的資料。”
“哦？有什麼資訊嗎？”接話的是陳茵茵。不知道是不是蘇薔的錯覺，她總覺得陳茵茵對於關於怪談的話題格外感興趣，今夜出現在這裡也是，就好像……
就好像相比一般人，這些傳聞對她來說，有著更加深層的意義一般。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無非是列了一些少女當年的資料和照片。是一個長得很不顯眼的傢伙，在班級裡也因為無權無勢，成績落後，性格懦弱什麼的而飽受欺凌……說白了就是校園冷暴力吧。”
“校園冷暴力？那是什麼鬼？”劉懿天砸了砸嘴。
“是一種表現為非物理行為的，透過言語，態度，意識觀念等對學生的精神造成傷害的暴力行為。來自同學間的孤立，來自課業和家庭的壓力，來自老師的鄙夷或忽視……這些都算吧。在這樣一個應試教育壓迫下的中學校園裡，發生這樣的事已經司空見慣了吧。”
蘇薔一臉淡漠地解釋道。
“唯一不同的，只不過是在那個少女身上體現地更加明顯一些，而承受不住壓力的少女選擇的對策也太多激烈了一些吧。”
“……就像，自殺？”
陳茵茵的聲音彷彿寒海上一塊無根無憑的浮冰。
“嗯。在臨近高考的最後那段時間裡，終於承受不住壓力選擇了自殺。”蘇薔停下腳步，“那個時候的她，蜷縮在教室的角落裡，血流的滿地都是。”
“……”
狹窄的樓道上，前後成排的少年少女們，都因為走在最前面的蘇薔不再向前而被動停下了腳步。方澤沉默地看著少女單薄香肩上純白的布帶，突然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那個少女，那個飽受屈辱和孤立，承受著無法想象的壓力，即使在死後也因為人們的恐懼而被渲染成了幽靈的少女……她是多麼地可憐和孤獨啊。
這樣的她……即使感到憤怒，感到怨恨，想要復仇，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和她比起來，反倒是自己……
“……喂喂，我們不是要下去嗎，怎麼在這裡不——”“下去？去哪？”
艱難地吞了吞唾沫，終於打破沉默勉強開口的劉懿天，被少女略帶譏誚的聲音打斷了。
蘇薔轉過頭來，高高揚起的尖細的下頜，眼眸的餘光越過不知所措的方澤，直擊少年身後輕抿嘴唇的少女。
或許因為蘇薔擋在前面的關係，方澤和劉懿天並沒有能夠看清楚，但是她不一樣。就在一秒鐘之前，透過阿斯特莉亞陰沉的聲音，陳茵茵和蘇薔幾乎同時得知了那橫亙在他們面前的，詭譎的異象——
提問，二減一等於幾。
再提問，在什麼樣的條件下，二減一才會不等於那個數字呢。
昏暗的階梯在狹長的立方體空間內僵硬地轉折著。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前，四人才分別順著這條道路上到第二層，然而在這一刻，原路返回的他們驚異地發現，他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就好像無盡的黑暗隱匿的大口，在他們不曾留意的瞬間，偷吃了他們標識路徑的麵包屑一般。
而代替那扇大門，橫亙在少年和少女們面前的，則是……
那面本不應該出現在那裡，卻無比從容，無比自然地阻擋著他們逃離的必經之路的，佈滿灰塵和蛛網，中央還洞開著貼著封條的小窗的，白堊色的——
鬼牆。
“我們現在，已經不回去了。”
蘇薔空靈的聲音，孤獨地迴盪在上下無盡的樓梯間之內，沒人能夠分辨出它的軌跡，到底是要一路上升觸及天堂，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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