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荼，我有件事想問你——”
“柳姑娘直言便是。”
她輕輕湊近了男人一點，眼波流轉：“你我以前……應該是認識的吧？”
子荼皺了皺眉，稍稍後撤了一步：“柳姑娘，請您……”
“請我自重？無不無聊啊，來來回回就這一句。我又沒把你怎麼樣——”她轉了轉眼珠，補了一句，“至少暫時還沒有怎麼樣吧！現在我容貌盡毀了，你有所牴觸我倒是能理解——但曾經本姑娘容貌傾國城的時候，你卻仍然不為所動，這就沒意思了啊！難不成……你不喜歡女人？”
“不是！”子荼不自然地抿了抿嘴。
“害什麼羞啊！”她大笑了起來，拍了拍子荼的肩膀，“沒事的，我又不歧視你——再說了，也不能怪我這麼想啊！你看你，整天就知道跟在梁溪南身邊忙這忙那，傻里傻氣跟個呆頭鵝似的！他至少還有過幾個傳說中的桃色八卦吧，你有什麼？”
“我……”
“哎呦，怕什麼嘛！”此刻的柳且落像是卸下了長久以來的沉重包袱一般，整個人的行為舉止變得有些狂野太過了，“來，告訴姐姐，你喜歡哪個小帥哥？對了，你忠心耿耿留在梁溪南身邊這麼多年，該不會喜歡的是……”
“我沒有！”子荼一驚，也顧不上維持什麼內斂人設了，連連擺手否認，“我才不會喜歡男人呢！就算這天塌了，地崩了，山河倒流……”
“就算天塌了，地崩了，山河倒流時間逆轉，你也不會改變主意的，因為你娘還想著抱大胖孫子呢，是不是？”柳且落驀然調笑般的接下了話來，“還真是和以前一樣好忽悠啊！果然是你——靖遠。”
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子荼頓時愣在原地。
靖遠……已經有很久，沒人這樣喚過他的名字了。
他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得不龜縮在“子荼”的假面下，悲哀而認命地度過一生。
“原來你……剛剛是在詐我？”
“是啊！”柳且落坦然承認，“不過，看起來你對我的戒心已經沒有以前那樣重了，不然也不會這麼輕易就被我套出話來！”
的確，這也是她最為欣慰的一點。
“這麼說，你早就已經猜到了……”子荼似乎有些失落。
“倒也不算——”柳且落緩緩斂了笑，“如果不是那一天，你失措之下喚了我一聲小落姐姐，我可能永遠都無法發覺——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我兒時的玩伴靖遠。”
八年前的靖遠，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少年，在村裡和梁溪南最合得來，後來又多加了一個她，三人的關係一直單純而熱烈。
那時候的靖遠，總喜歡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和小南身後，模樣憨憨的，也不大愛說話，卻會奶聲奶氣地和小南一樣喚她“小落姐姐”。她患有眼疾，視線範圍內只能看見模糊的一個虛影，所以總是會走錯路。小南性子急躁，腳下又快，引得她跟在後面頻頻摔倒，是靖遠一言不發地牽著她的手走過了很多路。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小南說，靖遠生得很好看，若是不開口，就像是一個扭扭捏捏的深閨丫頭；若是一笑起來，一雙桃花眼便會彎成一道月牙兒，甜糯糯的，像街上賣的五文錢兩塊的糖糕。
當時，靖遠性子穩重內斂，不善與人交談，身邊最好的夥伴也只有一個小南，自然更親密些，幾乎寸步不離。也正因為如此，她總是喜歡拿靖遠和小南開玩笑，比如讓他們原地成親什麼的。每當這個時候，小南只是一笑而過不當回事，靖遠卻如臨大敵一般激動的很。
“小落姐姐，我真的不喜歡男人啦！就算這天塌了，地崩了，山河倒流時間逆轉，我也不會動搖的！我娘說了，等我到了束冠之年，就給我討一房媳婦，然後生個大胖小子……”
每次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就會不自覺地變小，直至和蚊子哼哼的音量差不多。
他的臉，燒得通紅。
有時，她會戲謔地追問他：“那你有沒有中意的小姑娘？若是有喜歡的，大可告訴我們，我和小南給你想辦法呀！”
“……有的。”
他總會囁嚅半天才艱難地擠出這一句。然後，不管她和小南如何盤問，靖遠也固執地不再多說什麼。久而久之，他們也不會再問了。
直到，那場滅頂之災悄然來臨……
###
眼見已經無法隱瞞過去了，子荼便也沒有堅持：“原來你還記得……這麼多年過去了，有的時候甚至連我自己都已經認不出自己了……”
“那句小落姐姐，分明就是靖遠的聲音——”她的眼神平靜卻悲慼，“已經快九年了吧？靖遠，我一直以為你已經……”
“已經死在了那場浩劫裡，是麼？”子荼突然冷冷笑了起來，帶了點自嘲，“只是運氣好而已……那一日官兵屠村，我正好去了後山為母親採草藥，卻沒想到傍晚下了山，看到的卻是一副人間煉獄的場景……”
“殺人者已經不見了蹤影，到處都是村人殘破的身體，屍骸遍野——濃重的血腥味不斷衝擊著我的嗅覺，腳下的鮮血如同溪流般流淌。你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血流成河嗎？”
“我好害怕，雙手止不住地戰慄著，草藥簍子不知何時已經丟在了一旁……那時的我如同一個瘋子一般瘋狂地在村子焦黑的廢墟中穿梭著，哭喊著，不斷呼喚著母親和你們的名字!直到我在不遠處，找到了母親的屍體——”
柳且落怔怔地聽著子荼的敘述，明明是那樣悽慘的經歷，他卻用了最平淡的語調講了出來。
那個在廢墟殘骸中無助狂奔的少年，一夜之間失去了雙親夥伴的少年……
明明痛到幾乎窒息的他，卻這樣毫不在乎的，敘說著那些血一般的過去。
她的聲音嘶啞著：“靖遠……”
難怪自己感覺他的氣息和說話方式都如此熟悉。
難怪他忠心於梁溪南，多年來與她，與沉香為敵。
難怪他不惜與最厭惡的鐵衣合作，也要取她的性命……
“我已經不是靖遠了，早就不是了——”他垂眸。
“後……後來呢？”
“後來——”子荼原本木雕似的面無表情終於鬆動了不少，看樣子是陷入了回憶，“中間經歷了很多事啊……我入了江湖，學了些本事，闖出了名聲之後，我聽說靖南山莊老莊主收了一名義子，名叫梁溪南。所以我就千方百計成了他的心腹，與你作對。”
她澀澀開口：“你……很恨我吧？”
“當然……恨入骨髓啊！”子荼定定望著她，一字一句地。
果然……
“柳且落——”他第一次喚了她的全名，“因為你的出現，我失去了和我相關的所有，難道我還恨你不得嗎？”
她開始凝視著腳尖，沉默了下來。
“可是，正如莊主所說——柳且落，我恨了太久，累了，不想再恨下去了。”他慘然一笑，“我曾經那麼想至你於死地。現在卻只剩下了滿腔的空洞。”
“莊主說，我們已經被仇恨衝昏了頭腦，變得不像自己了……”
“如今，既然莊主已經釋然，我又有什麼不能放下的呢？畢竟當年，你也是受害者之一啊，雖然你好像也沒有為此事而心感愧疚過……”
“我有的！”柳且落連忙插了嘴，“或許以前沒有，但是現在……”
“你以前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中意的姑娘是誰嗎？”
“……你打算告訴我了？”
子荼緩緩吐出了一口氣，好像瞬間輕鬆了不少：“當然……是你啊！”
她徹底怔愣。
他似乎很滿意柳且落的反應：“我自然是想過娶你為妻的，也曾向母親提起過……但我自己也清楚，我畢竟比不上莊主與你親近，各方面也不如他，便只好將這份稚嫩的戀慕深埋於心——後來，村子被毀，母親離世對我打擊極大，對你——我就只剩滿滿的恨意了。”
“說起來，已經過去近九年了啊……少年時的愛慕，早已在歲月中蒙了塵，失了原本的顏色。”
“柳且落，如果說當初我對你存過那樣的心思，時至今日，我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是不再恨你，而已。”
不，其實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