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進行了很久，醫生護士不停進進出出，可誰也不能說出個準確結果。等待的時間顯得空洞又漫長。不知道是醫院太空，還是暖氣沒有調足，屋子裡冷得像冰窖，凍得人手腳發涼。
路遙又看一眼“手術中”那三個紅字，然後起身和蕭紅說：“我出去抽根煙。”
蕭紅點點頭，也明白雖然自怨自艾的事他不會做，可他定也是自責和內疚的。他其實一直是個敏感孤獨的孩子，因為怕會受傷，所以先對他人豎起了防禦，拒絕一切開始。
出了醫院之後，路遙下意識想去抽菸，一摸口袋，已經沒有煙盒。
“啊，煙被昭昭收走了，在她包裡。”
外面正刮著風，轟轟作響，幾輛車快速從路遙面前駛過，捲起塵沙，遠處的幾戶人家裡有人養狗，正虛張聲勢地衝著駛過的車不停狗吠。
天邊泛著青色的光，散落的星星正慢慢隱去，路遙在外站了一會，覺得鼻子耳朵都要凍掉了。於是他給蕭紅發消息：“我去吃點東西。”
這是第一次他對吃的沒有挑剔，隨便選了一家店，甚至連選單都沒怎麼看，就進店落座了。
老闆迎過來問他要吃啥，明明把選單遞到了他手裡，他翻開後卻發了一陣呆，然後說：“隨便。”
“那吃面吧。”
“好。”
“什麼面？”
“你看吧。”
“拉麵？”
“好。”
“能吃辣嗎？”
“可以。”
“香菜蔥呢？”
“都可以。”
“要喝點什麼嗎？”
“隨便。”
“……那吃大碗還是小碗？”
“無所謂。”
老闆無法下單，輕輕敲敲桌子，讓路遙回神，“小夥子，你這麼點單我很難辦啊。”
“是嗎？”路遙轉頭看了下身邊位置上的客人，“那他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吧。”
“那位客人吃的是豚骨拉麵加辣肉然後還點了一個……”老闆還沒說完，但見路遙已經合上選單，心思已完全不在自己這了。
於是老闆收走選單，碎碎念著：“最討厭這種沒主見的客人了。食物對這些人來說就是填個溫飽，根本吃不出好不好吃，唉，簡直是浪費。”
這時蕭紅給路遙回簡訊：“我在這守著，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路遙看了一眼，沒回，等著面上來。
店很簡陋，人多時桌子就會擺到門外，地面上也油膩膩的，門口的梧桐樹上早沒了葉子，只有枯枝在冷風中搖盪。是歲末寒冬了。
這世上的離別總是緩慢發生的，如電影的慢鏡頭般，一幕一幕回放過去，然後戛然而止。在這片蒼白的畫面中，一個人沒有呼吸沉睡著，他曾是你生命裡鮮活的存在，現在卻沒有任何生氣地躺在那。
路遙開始假想，如果路翎真的離開了，他要做什麼？路翎想讓他做什麼？
路翎肯定想讓他和昭昭分手，讓他回公司，讓他收心安穩生活。這麼想起來，路遙覺得其實他要求的不多，只是剛好這其中每一樣自己都沒辦法做到。
七點鐘了。手術已經了進行了四個小時。路遙一直若有若無地看著手機，可沒有電話進來。說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
面端上了，是日式豚骨拉麵。可卻非常不正宗。
在日本的分類中會將拉麵列入中餐，偶爾會區分蕎麥和烏冬。拉麵在湯料，面料上已經形成了獨特的風格，自成一體。
豚在文言文與日語裡就是豬的意思，日本豚骨拉麵這個湯頭也就是用豬大骨等熬製出來的湯。喜歡吃麵的人都知道，湯頭就是一碗面的生命所在。豚骨拉麵的湯頭製作需將排骨洗淨，加入足量清水旺火煮沸，撇淨浮沫，加入少量醋，再加入一塊火腿，然後轉小火熬煮兩小時左右。火腿味道鹹鮮，用來煲湯可以不再新增其它調料。沒有火腿，可以新增鹽來調味。
到這步還不算完，骨湯熬好以後，要湯放入冰箱冷藏一晚，第二天就會看到原本是液體的湯汁已經凝結成了果凍狀，這時用勺子很容易就可以將表面凝固的油脂去掉，湯頭會更加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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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家的湯頭根本沒用用豬大骨和火腿，是用許多味精和鹽調出來的。並且這家的面只是普通的手杆面，為了能賣出更高的價格，店主欺騙了客戶。牆上的選單上還貼著各種豚骨拉麵的海報，圖片一看就是網上下載來的，水印都沒截乾淨。
路遙雖吃出來了，可卻依然繼續一口一口吃著。
店主的小女兒準備去上學了，特地路過店門口與爸爸打招呼，“爸爸，今天我學校有家長會，你一定要記得來啊。”
店主正忙著給其他客人下面，敷衍道：“知道了。”
小女兒不放心，走開了幾步，發現路口是紅燈便又跑回來說了一遍：“你真的真的要來啊！每一次你都沒有來，老師都問我了。”
“你怎麼還不去上學，要遲到了。”
路遙看著，等店主來收碗時問他：“店裡很忙嗎？”
“啊？”店主回答，“還好，這幾年生意不怎麼好做了，都是外賣比較多。”
路遙猶豫了會，其他話還是沒說，付了錢後就離開了。
往醫院走時，路過一家小學，離麵店不遠，就幾百米。路遙站在校門口看了好一會，直到保安過來問他有事嗎，他才擺手走開。
佛曰眾生皆苦。不論是天上的天道眾生，還是我們人道生靈，以及地獄的受難眾生，享福或者受苦的，其本質都是苦的，故而在六道中，就不能免於因緣聚合，輪迴無休，一切無常。
路遙覺得人的成長模式都是差不多的，前半生欠了父母的，後半生欠了孩子的，等孩子成為父母，便又是一個輪迴，誰也不曾真正開竅過，去懂得珍惜。
路遙慢慢走回醫院，走到門口時卻不進去了。醫院裡有這世上最苦的苦，最無厘頭的鬧劇，也有最動人的感動，世間百態，在此都有，因為生命如此珍貴，所以情感也變得如此清晰。所有人在這裡剖析過去，審視自我，才發現曾被自己虛度浪費了多少光陰，曾做錯了多少事情。
九點鐘時，路遙的電話終於響了。是蕭紅打來的。
“喂？媽。”
“手術結束了。”
蕭紅聲音已啞，透著深深的疲憊。路遙等著她的話，不自覺地將手收緊成拳。
“結果還算好。命算是保住了，但人已經快不行了，接下來就是你的事了。好好照顧他，好好孝敬他。”
“我知道了。”
蕭紅猶豫了會，還是覺得這話有必要說：“……其實你沒理由恨你爸。當年是我更對不起你，是我執意要離婚，還拒絕了你的撫養權，把你丟下，是你爸把你養大的，明明你該恨的人是我，我……”
“媽。”路遙打斷她，“你也回去休息吧，肯定累了。”
“……好。”
路遙掛了電話，又看了醫院一眼，這才往裡走。路翎已經被轉到病房裡，還沒醒。
秘書見他回來了，便自覺退了出去。
路遙走到路翎的床邊，看了看點滴，看了看棉被，又看了看床頭櫃上的水壺，其實都沒什麼好看的，有人會把這一切都照料好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兩父子第一次獨處這麼長的時間而沒有發出爭吵，沒想到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想到這，路遙笑了，他看著路翎許久，覺得有一句話早該和他說了。於是他輕聲開口：“爸，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