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山下起了雨，雨水順著屋簷滴打著簷廊下的青石。青石上生長著片片青苔。謝峰沒有睡著，窗外的雨和著風聲不斷侵擾進他的大腦。他不斷想起白天殺死的那個男人，還有他的妻子。
謝峰不過一招，便輕鬆地將喬慶山殺死，不過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一絲開心或是失落，抑或是恐懼。這是他第一次去殺人，但絕不是最後一次。他模糊地想到，或許謝乾決定讓他去完成最後的任務，目的就是培養他讓他習慣殺人的感覺。
同類相殘，人又有什麼理由什麼資格說自己是萬物之長呢？不過是自我感覺良好罷了。謝峰住在謝家，全家上下所有人都對他敬而遠之，沒有誰表現地對他有過絲毫的興趣。或者換句話說，他們不把他看作是一個人，一個正常的人。
收劍入鞘，謝峰的臉稜角分明，有不少女人曾說過他很帥，是世俗的帥。而他自己卻異常厭惡自己這張臉，每每在鏡子裡或是水中，他看了第一眼後就迅速挪開視線。鏡子裡的人是他嗎？那就是謝峰，還是這個會思考的人才是謝峰？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存在於這個世間的謝峰？
“我們走吧。”謝峰看了一眼謝乾，謝乾沒有回答他的，擺手讓那兩個侍衛去院子裡，“把裡面兩個人都殺了。”
蹭！墨色一般的劍第二次出鞘，橫在了侍衛謝乾之間。侍衛看了看謝乾，又看了看謝峰，這兩個他誰也不能得罪，一時不知是何去何從。
“少爺……”
謝峰冷冷道：“我已經答應了他，放了他的妻子。”
“哼。”謝乾一甩袖子，“婦人之仁。對於叛徒不需要講信譽，答應了什麼都不算數的。”
“他是背叛了謝家，但我答應了他。”謝峰說道。
謝乾一向聽不得謝峰說出如此不通人情的話，他怒道：“你別忘了你也是我謝家的人，你姓謝！”
“我有的選擇嗎？我有選擇來到謝家嗎？”謝峰毫不退讓，他的劍抖了一下，直指謝乾。
“逆子！我是你的父親，你就是這麼對你的父親說話的嗎？逆子！看來我平常對你還是太寬於教導。”
謝乾拔出劍，不待他再說一句話，謝峰驟然挺身而去。謝乾提劍招架。
“平沙落雁，謝家劍法第三式。”謝乾說著，手裡動作不停，兩人竟使出同一招來。這樣你來我往，兩人劍法一招一式完全相同，謝峰使出什麼，謝乾就跟著出招。
兩人打了幾十招，謝峰漸漸不敵，劍法似有了些紊亂之意，謝乾心中奇怪，他見過謝峰練習，若是說他是用劍的天才，那絲毫不為過，可是今日為何他的劍法並沒有發揮出平常的水準，甚至連一半都沒有，這是為何。
雖是心裡這般想著，謝乾手下卻沒有留情，劍鋒不斷從謝峰身邊劃過，一次次被他以一眾幅度很小但極為有效的身法躲過。這身法不是謝家之術，完全是謝峰自己琢磨出來的。謝乾不禁心裡一驚，小小年紀便能融匯貫通各派功法，融入自己的想法。
江湖上那些二流或者三流的武師，不過是學得了一門武功，乃至學到深處，才可被稱為高手。而開派祖師一類的人物，年輕時就會表現出不同尋常的悟性天賦。這類人有的是從小練武，博採眾家之長最後開創出自己的路，還有一類人，他們往往並沒有太早的接觸過武功。在世俗人眼裡，他們似乎已經是那種在武道一途完全沒有半點可能的人。
謝峰是第一種人，他練劍五年，天生便是用劍的高手。平常人從出生，剛開始學的是如何使用這個身體。練武便是學會如何更好地使用這副身體，讓它發揮出一倍兩倍的力量。
可你總得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天才的。
“是你們殺死了我爹！”
一個孩童的叫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從院子裡跑出來一個十歲大的孩童，他看到眼前有一個大人在和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打鬥，旁邊站著身穿黑衣，胸口繡有謝字的侍衛，心裡什麼都想明白了。
他身後跟著一個跛了腳的女人，看起來賢良淑德，她驚慌地朝孩童走過去，奈何腿腳不靈便，焦急呼喊：“齊兒，快回來！快回來！”
“來的正好！”謝乾用力逼開謝峰，一個半大的孩子，要說劍法再精妙，論氣力還是比不過成年人，謝乾剛才收了力，心裡也有考量謝峰劍術的意思，所以才和他打了這麼久，現在他另有打算，一劍推開謝峰， 他冷笑道：“你不動手，那就我來。”
說罷，他揮劍刺向正跑來的孩童。
血，鮮紅的血噴濺而出，那個婦人愣在了原地，隨後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謝峰只是靜靜看著，他剛才阻止不了。那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倒在了謝乾的劍下。
謝峰不再回憶，他猛地坐起來，抓起袍子披上，來到了小院裡。他一個人住在謝家最偏僻的獨院裡。
院子裡的水缸飄著兩片蓮葉，雨拍打在上面，再分裂成無數個小水珠四下濺開，如此往復，直至謝峰只能看到黑色的水面上出現一個又一個的小坑，那是雨滴砸出來的，隨後又復原如初。
水消失在水中。
謝峰披著袍子站在門簷下，注視著院子裡的一切。有青蛙的呱呱聲，院外的樹上傳來幾聲小鳥的啾鳴，也許是辛苦搭建的巢穴被雨水打溼了。鳥兒無力反抗自然，只能發出它僅能發出的聲音。
人呢？人能反抗嗎？裹挾著自己浩浩蕩蕩奔騰，一往無前決心流入大海的河流。人類能否從這條河流裡躍出。偶爾有躍出水面的魚，看到了隔著水面看到的天空。
謝峰此刻有一種衝動，他想不顧一切衝進雨中，任由雨水打溼他的頭髮，沖刷他的身體。他想赤條條地在這個骯髒的世間奔跑，讓永遠不會停下的雨水去洗刷他，他和這個世界的罪惡，所有的血。
正如他赤條條地來到，他想死去，在一場雨中死去。身旁放著生鏽的石頭，堆砌成不規則的形狀，上面豎著一塊木牌。
那上面寫滿了他的罪惡，他不願帶著它死去。
“如果莫大在就好了。”
…………
“你別再跟著我了。”少年對少女毫不留情地說。
“為什麼？”少女問。
“我討厭你。”
“為什麼？”少女並沒有表現地很激動，雖然被別人說討厭，的確不會開心，不過她不會不開心，只要面前這個人能和她說話，就說明他是不討厭她的。
一想到這，少女笑了起來，那笑容好像刺痛了少年的眼睛，他剛才正認真地注視著少女的臉。
她很好看，不得不說。少年心裡想。
俊俏的臉，上面點綴著一個像玉一般的小巧鼻子，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像手握著劍劃過天空一般。那雙眼眸明亮地如黑夜中的星辰，莫不如說星辰就在她的眼睛裡。
可是，她的笑容，最讓他喜歡的笑容，也是最讓他痛苦的。
“我討厭你的笑容。”少年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他猛然間感覺到心臟的一次跳動，彷彿它要證明他在說謊。是，他是在說謊。他寧願說謊，也不想再痛苦。
“謝峰。大不了，我以後不笑就是了。”少女撇撇嘴，拉起謝峰的手，那上面張有厚厚的繭子，她小聲嘀咕了句：“就不能少練會兒劍，多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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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峰沒有聽見她的這句嘀咕，因為當少女拉住她的手的時候，他的意識，他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只有一聲又一聲心臟跳動的聲音，如澎湃的潮水那樣，響徹他的耳朵。
“喂，發什麼呆啊。”少女在他眼前揮了揮手，歪著頭問，“能陪我去城裡嗎？”
“城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