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不給面子？”
少年沒有生氣，又是笑笑，食指指尖輕輕在椅子扶手上叩擊，哼起另一段曲調來：
“甚麼大姻親。太歲花神。粉骷髏門戶一時新。那崔氏的人兒何處也。你個痴人。
“我是個痴人。
“甚麼大關津。使著錢神。插宮花御酒笑生春。奪取的狀元何處也。你個痴人。
“我是個痴人。”
“……”
“甚麼大恩親。纒到八旬。還乞恩忍死護兒孫。鬧喳喳孝堂何處也。你個痴人。
“我是個痴人。”
“你個痴人”、“我個痴人”一唱一和，《邯鄲記》的唱詞，唱人間萬事不得留戀卻痴傻看不透，屋裡除了一人一魚，並沒有其他活物死物，少年一個人樂此不彼，抑揚頓挫，一遍又一遍地循環往復唱著。
過了很久，終於有另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在屋裡響起：
“你個魂淡，有完沒完了！”
一個扎麻花辮的旗袍女孩在屋子裡浮現，身形淡淡的，如煙如霧，遮不住眼底那顆給“她”帶去萬種風情的淚痣。
此刻，“她”正在氣鼓鼓地盯著身著中山裝的某人。
某人卻頭也沒抬，停下叩擊椅子扶手的動作，把注意力放到了某本破書上面，臉上掛起淡淡的笑意來：
“君洛，好久不見。”
盆裡的鹹魚尾巴一抽一甩，一躍三尺濺起無數水花，發出淒厲的呼喊聲：
“大小姐！”
少年又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怎麼，還是這身穿著？”
“哼！”
“大小姐”冷哼一聲，晃了晃，身影便是有些虛妄，再讓人看清的時候，卻是一頭長髮短了，和邵封塵同款的長風衣，領子立得高高的，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雙好看的桃花眼顧盼生輝，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和姓邵的某人真像。
這才是黎君洛，黎家大老爺的第一個孩子，“她”的真面目，哪裡來的大小姐，分明是個俊俏的公子哥。
不過由於某些原因他執意穿女裝，把黎家老爺氣的，對外就宣稱家裡有兩位小姐，從來沒有過少爺！
明眼人還是可以看出這位舉止粗魯的“大小姐”的真相的，一個人執意穿女裝，一個人揣著明白裝糊塗還當所有人眼睛都瞎，黎家這對亂來的父子也因此是當地的一個笑談。
只是後來的一切都伴隨著那場大火化作灰燼。
不要想了。
無視目瞪口呆、懷疑人生，魚生，鬼生反正不知是什麼生的某鹹魚，可孤公子抬頭，由衷讚賞：
“不錯，這身挺適合你的。”
黎君洛正懸浮在空中，尋找一個合適的坐姿，聞言撇撇嘴：
“你當誰都跟你個大殺器似的，當年方圓十里鬼神莫侵。
“我們這些小蝦米，也只能使這些小把戲了。”
“她”，不，是“他”撇撇嘴，一臉十足十的不屑。
黎君洛此人，天生一雙陰陽眼，可以看見鬼魂卻苦於沒有與之相配的自保能力。
曾經他是無所謂的，他也很早就意識到自己與旁人的不同，並引以為傲，樂此不疲與那些“看不見的朋友”交流。
但在後來，在誤將帶有惡意的鬼魂引到家裡並誤傷了妹妹之後，他對自己這種能力產生了厭棄。
父親請來的高人來了一次就面色慘白地就跑了出去，再也不肯上門。
那次妹妹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樣子真是嚇壞了尚且年幼的他。
後來事情是什麼走向他已經不記得了，妹妹後來是又好了起來，可是那張青白的小臉卻時常在夢裡晃著，令他日日夜夜噩夢不斷。
他開始裝作看不見那些曾經看起來很有趣的夥伴。
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像他這種天資出眾的“肉豬”總會吸引鬼怪的注意。
他曾經惴惴不安，為此惶恐地不知夜裡驚醒過多少次，然後記不清是誰，給了個法子。
他開始穿女裝。
他曾以“黎家能見鬼的小少爺”身份在鬼怪中算小有名氣，但自他開始穿起女裝，父親對外宣傳家裡只有兩個女孩兒的時候，真叫他歪打正著，那些對人類性別總是迷糊的鬼怪懵圈了。
其中也自是有一些旁的緣故的，這裡一個小孩子就不需要知道了。
依舊堅持的“本大爺”的稱呼，和身邊親近人的心知肚明，是讓他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不要忘了身份。
他偶爾也有些愧疚，因為那些他人看不見的朋友中，是有幾個真心願意和他一起玩、對他好的。
但想起曾經不慎牽連的妹妹，還是下定了決心。
除了會被人在背後議論紛紛，他覺得這樣的生活挺好的，也漸漸習慣了。
妹妹雖然奇怪，卻也總是尊重他這個兄長的。
日子似乎就這麼平平淡淡過去。
直到後來堂少爺來了。
有一天，某只彪悍的野鬼闖進屋裡，竟識出他的真身，眼看小少爺窩在角落瑟瑟發抖的時候，堂少爺來找他了，那野鬼撞在他的這位堂哥身上，卻是灰飛煙滅。
他猛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在家裡見過鬼怪了。
那位堂少爺，就是面前的黎言了，他叔叔的孩子。
後來他留了心，察覺有他這位堂兄的地方，那些鬼怪總是退避三舍。
回憶往昔的時候，記憶裡那個看似溫和卻眼裡沒有絲毫溫情的堂少爺，怎麼也無法和眼前這個笑容眉眼彎彎的小少年聯絡在一起。
再回想起他先前無論是在夢境裡玩鬧還是剛剛自顧自唱戲的舉動，他不由得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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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變了很多。”
“人總是要變的。你說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喵的，這要人怎麼答？還有，這是他那位曾經作為“別人家的孩子”典型代表的堂哥嗎？分明是個死纏爛打、怎麼鬧也鬧不夠的頑童好伐！
還有，能活那麼久相貌也沒有任何變化，你真的是人嗎？
屋裡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
還是中山裝的少年先打破了這份平靜：“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黎君洛聞言又是瞪眼，我找你？明明是你先來招惹我的好伐！
若不是你穿地跟個戲子似的跑到那孩子夢裡瞎鬧，又怎麼會引起那兩枚印章在時間空間上的共鳴，進一步把他也給鬧醒了！
本來他在印章裡睡大覺蠻好！
“我見下自己的後人不行？！茗茗的後人就是我的後人！”
茗茗？！
他突然福至心靈，想到了什麼。
少年放下茶盞，嘆了口氣。
“那個孩子……總是想得太多，我希望他心裡能夠好點，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至於引出黎君洛的一縷執念，一縷殘魂，卻是他沒有想到的。
但君洛的想法也是一樣的。
所以最後夢境由黎君洛控制，才會悠悠嘆出一句：“是你救了她咧。”
只盼著這個一直一心以為自己害死了太婆的孩子，能夠心裡好點。
他以為自己天煞孤星，只會給親近之人帶來不幸，那他們也就只能告訴他，他曾救了自己最在乎的那人性命。
他可以救人的，又如何是天煞孤星呢？
但他既然也是為了茗茗後人的好，為什麼又要說那麼多不著邊際的話？
“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少年起身離開，留下一條在盆裡瞎撲騰的鹹魚，“你們敘舊吧。”
他自己也是想找個人敘敘舊的，臨來卻發現無話可說，只能扯些不著邊際的內容。
再回來的時候，黎君洛的一縷執念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一條鹹魚在盆裡一下沒一下撲著尾巴，眼底有些哀傷。
“只剩下你了啊。”
少年手中的書譁啦啦地自動翻過，落到最後一頁——
“不是還有我？”
“呵，閉嘴。”
少年砰地把書合上，又抬手，好幾本書落下來，壓了上去。
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