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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月升,霜火,厄運

“看起來挺安靜的,不是麼?”武士聲音低沉地問道。他坐在馬背上,環首四顧,周圍是一大片樹林,路兩旁到處是各種各樣的火炬樹、藍葉樹,還有長得滿身樹瘤的老枋達樹。樹蔭深處,傳來鳥兒的鳴叫。地面覆蓋著枯萎的落葉,老樹根上長滿苔蘚和溼乎乎的蘑菇,小動物就在旁邊跳來跳去。金色的陽光從樹葉空隙裡撒下,一路上都是光亮的斑點,灌木紛紛探出頭朝那光輝之地伸展開去。而有陽光的地方,喜愛潮溼的爬山虎和蔓藤的蹤影就稀疏一些。

“別說這種沒頭腦的傻話,安瓦士,”他的一個戰友抱怨道,“我總覺得樹林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前後都藏著強盜和伏兵。你說那話的時候,我真擔心一根劍射過來插在你的喉嚨上——又或者是前面的路上突然冒出個巨人,以及其他什麼怪物,擋住我們的去路。”

“我情願傾向與你說的‘又或者是’的部分,你可真是讓人掃興,”安瓦士嘟噥了一句,“我只是說我沒看見樹上有刀痕,地上沒血跡……你該知道,諸如此類的事,總該讓你覺得有點興奮吧。”

“當我們討論這種事情的時候,小心隔牆有耳!大公爵肯定不會因為這些話就僱傭我們去把守星滿多路的!”一個深沉聲音打斷他們,“安瓦士,方丹特——住口!”

“派雷勒,”安瓦士疲倦地說,“這一路上你抬頭看過路嗎?除了我們自己,你看見一個人影子了嗎?把守道路,不錯,我可要問問你,把守住誰?因為前面就意味著死亡和屠殺的開始,所以人們早就不從這裡經過了。真不知道是從幾時開始,輪到你給我們發號施令了?你以為你是誰,我們的頭頭?興許新的盔甲太重了,把你的腦子壓壞了?嗯?還是那條新褲子繃得太緊,讓你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了?”

“安瓦士,夠了,”另一個人有些惱怒地說道。“諸神,聽聽大家的話,別人會以為我們是一隊喝醉了的酒鬼!”

“羅恩,”半身人戰友的聲音從人類夥伴的腰部高低傳出來,“我們確實是一隊喝醉了的酒鬼!”

安瓦士自己不乏嘲諷地隆隆笑了起來,甚至還帶著些迴音。霜火團的全體隊員停下馬匹,他們都想在天黑之前,找個可防禦的好地方紮營。如果找不到,就得及時趕回星滿多路。樹林的影子越來越長,耀眼的太陽也漸漸從樹梢頂往下落,離天黑沒多久了。

大公爵霍洛斯託封自己為領主,星滿多路以西富饒的農莊,還有沿著森林覆蓋的懸崖一線,有幾個不太好的港口,都歸他管轄。這是塊還算寧靜而安全的土地,雖然時時會受到幾隻歐熊和吸血夜鴞的騷擾,也有不太多的流竄匪幫和竊賊集團,但大體上都是些小事,只需少量軍隊和擅使弓箭的看林人就能解決。

不過最近,嚴冬已經過去,龍醒之年方才開始(通常人們會認為這是一年裡最有用的日子),大公爵霍洛斯託似乎遇到一個大麻煩。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他的領地內肆意殺害民眾——過路的商旅,看林人,農夫,牲畜,甚至是公爵最棒巡邏隊的軍人,而且竟然絲毫沒留下任何蹤跡。甚至還有一位戰神坦帕斯高等級教士,隨行的還有他全副武裝的大塊頭保鏢,也在星滿多路以西的森林裡失去蹤跡,大多數人都認為他們一定是遇上了那個神秘的兇手,在衝突中喪了命。難道這正就是“龍醒”之年的喻意嗎——真的有龍醒過來?

也許是吧。但大公爵僱傭的鷲獅騎手從半空巡視,卻並未在該領域發現任何大洞穴的痕跡,也沒有燒焦的樹木,大型野獸的蹤跡更是全無半點……自然,也沒有觀測到有匪幫在此地安營紮寨的情形。少數幾個大膽的看林人,在樹林周邊巡邏之後,也沒有發現任何痕跡——但他們就是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了。他們之前返還的報告說,除了狐狸和野兔,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四隻腳的動物了,林間的小路到處長滿苔蘚和蕨草,沒用人走過的痕跡。

事已至此,大公爵不得不極不情願地開啟了自己的保險箱——到目前為止,那裡頭還能有些稅收來填滿它。他按照通常的作法,僱傭了一隊冒險團。依據目前的局面,他找的是專業士兵,也就是霜火團。當然,這裡有一個他不知道的事實:霜火團是一些幾年前被富有的泰斯爾人趕走的士兵(被趕走他們的原因自然多種多樣),重新集合在一起,來到更東面的陌生國土——只有在陌生的地方,他們過去不太出色(甚至可以說是甚為冒失和輕舉妄動)的冒險記錄才無人所知。

霍洛斯託給他們的報酬不錯,也是他們急需的。霜火團總共十人,配有兩個法師和戰神教士。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相當警惕,對他們來說,這還是一個不太熟悉的國家。不過,哪個地方沒有死亡呢?死亡總是他們這種人的親密朋友。

所以,好幾匹馬背上都豎著拉上滿弦的十字弓(儘管這對弓弦不太好),每個人也都騎得分外謹慎。森林現在還很可愛——也很荒蕪。

“連匹牡鹿都沒有,”阿瓦士又嘟噥起來,而他的戰友們則以點頭作答。人們都意識到這裡有多麼安靜,似乎是在等待攻擊的降臨。

星滿多大路以西,風景異常秀美。在風化的岩石下面,一道露出地表的岩層直指著海邊,像是一艘被埋在地下的巨輪,艦首高高地仰起。太陽再次往西沉了一點,隊員們知道,他們必須得停在這裡,把這片岩層作為今夜的宿營點。

“那邊真是諸神賜下的宿營地,除了光禿禿的山頂不太好。派一個人去路邊和懸崖下頭看看,再派兩個沿著樹林走一圈,把我們的馬拴在下面,隨時注意夜裡的來往動靜。好啦,我們紮營吧。”羅恩嘟噥著說。

派雷勒一聲未發,只是哼了哼,作為回答。他的哼聲顯得很不服氣。整個晚上,無聲的恐懼感都沉重地飄蕩在宿營地裡,甚至連晚餐,也在一片安靜中匆匆結束。

“我們只是像往常那樣靠近了死亡,”半身人嘟噥著。隊友們放下斗篷,把武器解下,放在手邊,遙望著海面上晃動的星星。

“你能不能別在說什麼‘死’啊‘死’啊的話題了?”羅恩不滿地噓道,“沒什麼東西,能夠趁我們不注意就跑出來。我們派了足夠的警衛,防護甲隨時能夠被喚醒……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再做些什麼準備呢?”

“騎上馬,從這跑出去,回泰斯爾去。”安瓦士輕身說。然而帳篷附近如此安靜,大多數人都聽見了他說的話。好幾顆腦袋帶著怒意轉過來……但,仍舊沒有一個人回答一個字。

在他們頭頂上,夜幕拉下,漫天星斗迫不及待地跑上了臺。

“那是什麼?”羅恩喘著氣,貼著派雷勒的耳朵問:“你聽到那聲音了嗎?”

“是的,我也聽見了。”戰士輕聲回答,靜悄悄地站起身,慢慢轉過頭,手裡拔出的劍在新升起的月光下閃閃發亮。他聽到那聲音從西邊傳來,離他們很近的地方。一道稀薄的,漫無目的的叮噹聲。馬籠頭?一個吟遊詩人手裡拿的鈴鐺?還是一匹任性的失馬?又或者是什麼垂死者的求救?

過了一會,他貓著腰,小心地邁過岩石,往前走了幾步,穿過地上正在沉睡中一動不動的夥伴們。凸起的那塊巨石,向陰面飄著一縷薄薄的霧氣——就如此晴朗的夜晚來講,這有點奇怪。但那裡什麼也沒有。甚至沒有海鳥,也沒有貓頭鷹。事實上,這才是可怕之處,樹林如此寂靜,沒有混戰,沒有長長的慘叫聲,沒有小動物被野獸爪子抓住的呼號聲……不,什麼也沒有。派雷勒迷惑地搖搖頭,慢慢轉過身——接著那微弱的叮噹聲又響了起來。

他趕緊轉過頭,朝著西面又走了幾步,站住不動側耳傾聽。過了一會,叮噹聲消失了。高高的武士聳聳肩,朝懸崖往外伸出的巨石腳下一看,那裡本該拴著他們的馬,突然渾身僵硬。

馬匹到哪裡去了?他趕緊朝突角另一方走了兩步,以免是因為領路馬一時興起,把它們全帶到了靠東的石頭下頭。哦,不,沒有。馬群消失了!

“羅恩!羅恩!”他咆哮起來,沿著峭壁跑到巨石的最頂端。安瓦士正對著海面,裹著頭巾一動不動地坐著,劍放在膝蓋上。哈!他就是這樣站的崗!

“安瓦士!”派雷勒用力推著他的肩膀,噓聲道:“馬匹到哪裡去了?要是你又喝多了,拜託你給我醒過來,幫幫我,我要——”

這一推之下,他感到手裡的肩膀好像是什麼枯樹葉組成的東西,安瓦士轉過臉來:臉上不再有肉,而完全是一副骨頭架子。黑洞洞的眼眶瞪了派雷勒一眼,身體嗖然倒了下去,變成了一攤灰燼。頭骨跌在他靴子下,往路邊咯咯地滾過去,發出遲鈍的木響。

派雷勒嚇得幾乎從懸崖上摔下去。他手腳並用地跑回宿營地旁邊,顫抖的手握著劍,用劍尖挑開第一個戰友的睡毯。

一顆骷髏頭朝他咧嘴微笑。

“諸神啊,”他哀嚎起來,狂亂地揮著劍,掀開了第二張毯子。劍尖把外衣勾住,挑起一半,骨頭和灰燼便一起傾灑出來。

此生之中,派雷勒第一次感受到內臟完全收緊的恐懼感。他想要跑掉,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能儘快離開。

見鬼的羅恩為什麼還沒跟上來?派雷勒回過頭,瞅著巨石上兩人曾一起並肩靠坐的地方,羅恩臉對著森林,才跟他悄悄說過話呢。不過是幾秒鐘功夫,他到哪裡去了——?

叮噹聲再次響起。只有這次,它是從漆黑的樹林裡傳出來的,聽起來就像是無情的嘲弄聲。樹幹中卷出一小團淡淡的迷霧,而羅恩——

羅恩站在樹叢後,劍倒夾在胳膊下,手握在褲襠跟前,雙腳叉得很開,背對著派雷勒——所有男人撒尿都是這個模樣。派雷勒感到心情稍稍放鬆了些,可不等他喘下一口氣,他的五臟六腑又抽筋了——

羅恩站著一動不動。

一動不動。

太一動不動了。

“霜火團,快醒醒!”派雷勒用盡渾身所有的力量,大聲叫道。只有岩石呼應著他的叫喊,回聲從森林深處微弱地傳回來。他一邊大叫,一邊朝羅恩站的山脊瘋狂地跑過去……是的,他已經知道自己找到的是什麼了。

他在那一動不動的人形後停下腳步,試圖探頭過去看看。會看到是什麼呢?獠牙?眼珠?等候的利劍?

噢,不,什麼都沒有。月光如此明亮,把樹林後照得清清楚楚——什麼也沒有。派雷勒往前伸出劍尖,輕輕戳在羅恩背後,“羅恩?”

那戰士發出長長一聲含糊的嘆息,身體向前一傾,倒在樹林裡。他栽在地上,碎成了三截,他的劍彈進地面的枯樹葉裡……派雷勒望著夥伴空空的皮靴,碎成一片一條的衣服——諸神,這真是見了他媽血淋淋的鬼!

高個戰士從那地方倒退兩步,轉過身。難道他是這裡唯一活下來的人嗎?還有別的人嗎——哦,不。法師韓藍德從他腳邊睡眼惺忪地坐起身,還有稍稍有些智障但很忠誠的大個子費斯特爾,他穿著全副重型戰盔,月光一照,簡直像是一座起伏的小山。

兩個。

只剩下兩個。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把其他人全都弄死了!”派雷勒緊張地對兩人說,“有人能殺人於無形,而且毫無聲響。”

“啊?”韓藍德咆哮道,“那是什麼鬼東西?”

叮噹聲響起來,現在它聲音響亮,而且持續不斷,就像是得勝一般站在他們面前。突然之間,薄霧也晃了過來,繞過他們的腳下,讓他們感覺到一絲絲寒意。之後,薄霧就沿著山脊飄了過去。派雷勒眯起眼睛。

“韓藍德,”他突然開口道,“你能發火球嗎?”

“當然可以,”法師道,“可是向誰發?我——”

“就是那個!”派雷勒喝道,恐懼讓他的聲音顯得很尖利,“快!”

就像是能聽懂他的話一般,薄霧猛地變成濃厚的明亮煙氣,像蛇一樣撲向費斯特爾。巨人戰士舉起劍,在派雷勒的尖叫聲之前就朝那東西劈了過去。但他的戰友只看得見他的背,並聽見一聲微弱的嘆息——那是薄霧中心發出的噝噝聲?咯咯笑聲?只是一刻功夫,巨人的劍從手裡掉下,接著鋼鐵護手也掉下來——護手裡什麼也沒有,前臂鎧甲的前半截空空蕩蕩。

很慢很慢地,費斯特爾轉過身來對著夥伴們。

他的頭盔裡空空如也,費斯特爾整個腦袋都被燒焦不見了。不知是什麼東西依然填充在裡面,得以讓它依然保持原先的位置,掛在戰士巨大的胸膛上不掉下來。整具盔甲——就是方才還是費斯特爾的那怪中西,拖著腳步,試探性地朝他們慢慢挪動過來。法師嚇得直往後退,結結巴巴地念出一道咒語。

巨大的盔甲立刻朝他轉過身來,面朝下地向前傾倒在地。一團白色的旋風從頭盔處飄蕩出來,叮噹作響。派雷勒恐懼地大叫,不停地揮舞著劍,雖然他也知道,這於事無補。韓藍德發出一聲尖叫,轉身就沿著岩石邊緣往後跑,迷霧般冰冷的東西緊追他身後不放,發出清脆的響聲。

法師壓根沒打算回過頭來拼死一戰。他用盡全身力氣拔足狂奔,到了通向絕壁的路之盡頭,他高高地躍起——他一路的慘叫聲連綿不絕,最後傳來由高處墜落的“撲通”聲,那是落進海里的聲音。

這是多麼絕望的死亡啊。派雷勒咽著唾沫。就算是死得再英勇一點,也不過是一死罷了。

那些到處流浪的吟遊歌手又怎麼會知道這種感覺,當他們自己的骨頭化成灰燼,他們又如何能吟唱那些英勇的事蹟?不,如果他們死了,就再也無法歌唱。

旋風沿著峭壁慢慢回來了,叮噹聲顯得有些羞怯——就像是在玩弄派雷勒。

高個戰士緊緊咬了咬下巴,舉起劍。等他看到霧飄得足夠近,他便猛地朝那白色之物用力砍了數刀,接著跳到路邊,反手又是一刀,上下劈穿了那東西。

他的劍所過之處毫無阻力,這毫不令他感到驚奇,但劍的邊緣似乎沾染了一道點點的光斑。但就算他注意到這一點,也於事無補,他狂亂地沿著岩石往峭壁上跑,那些光斑慢慢地消失不見了。

他奔跑著,腳下一個踉蹌,被地上掉落的一具頭盔給絆住,差點摔倒在地。他趕忙又左右揮了一陣劍,再一次砍在空空如也裡。他喘著氣,站到霧氣旁邊,手裡的劍像剁菜一般猛地亂砍——當然還是什麼效果也沒有。

霧氣旋轉著,飄在他腦袋附近。派雷勒心裡發慌,趕緊撲低身子,免得被它纏上。但霧氣繼續錯綜複雜地蜿蜒著,順著他徒勞無用揮動的劍刃,飛到他拿劍的那只手臂上。

在這最後一刻,它幾乎是穿過了戰士的身體,而不是從皮膚表面掠過。劇烈的痛苦在派雷勒身體裡擴散。他頭昏眼花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尖叫,徒勞無用地揮舞著手臂,想把那團“空”氣甩開。

他唯一的一隻手臂。

被迷霧纏住的那只手臂,已經變成一團燒焦扭曲的黑乎乎的東西,肌肉和皮甲,全都混成一體,再也無法分辨。沒有血跡……但那已經完全不再是一隻胳膊。他拿劍的那只胳膊,再也沒有了。

派雷勒狂亂地瞪著那團霧,它嘲笑地飛過他身邊。他低頭一看,自己的劍正落在前面一團亂糟糟的東西上——那曾經是一位泰摩拉神的教士。掌管幸運的女神啊,她一定將他們所有人的好運都帶走了。他搖搖擺擺地往前跑,還不太習慣自己突然有半邊沒了分量,左右不太平衡。等跑到利劍前面,他又把劍拾了起來。

還沒等派雷勒站直身子,火燒的痛苦再度襲來,他重重地跌倒在岩石上,尾椎骨先著地。他的靴子空空蕩蕩地原地打轉——諸神啊,那東西又奪走了他的腿。

他掙扎著想站起身,想動彈,他殘存的那支腿徒勞地在不平坦的石頭上撲騰,手中的劍也使勁比劃。迷霧靠近,沿著他的劍尖,呈螺旋型,一圈一圈地往下,向他的身體靠近。派雷勒發出絕望的長嚎,用力把劍往地上砸了兩次,有一次差點把劍刃都蹦裂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就要死在這裡了……一把完好無損的劍,對一個垂死的人,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迷霧再度沾沾自喜地朝他撲來,它叮叮噹噹地響著,派雷勒恐怖地蜷縮起身子,繼續用劍砍——他知道這沒用,但他亦不願束手無策地白白等死。灼熱感再度降臨,這次它的目標是他殘存的那支腿——他無能為力地在原地打轉,用那把毫無用處的劍使勁亂砍。每次只奪取他的一肢——是的,它在玩弄他,無情地玩弄他!

難道這怪物打算把他弄成一團肉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慢慢弄死自己嗎?

他喘了幾口氣,睜開淚眼朦朧的眼睛,仰望著對這慘劇漠不關心的星空——他已經知道那答案了:是的,它要慢慢地折磨他。

派雷勒盤算著那團迷霧準備花多長時間來弄死他,接著又轉念一想,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可在乎的呢?他甚覺悔恨,為什麼人們總是在垂死的關頭,才明白死亡並不是一件值得在乎的事情呢?它只是必然發生的事實,不是凡人能夠改變的。

他是……他是派雷勒·艾蒙塞·東拉斯,“開墾認可日”曆法之七百六十七年初夏,被可惡的大公爵霍洛斯託邀請到這片蠻荒之地。而他,即將死於這塊冰冷的岩石之上,無人哀悼,無人紀念,唯有他所有已死的戰友圍坐在他身邊。

好吧,謝謝你們,上天所有的神明。

派雷勒臨死之前,腦海裡閃過的最後念頭是:他真該記得那些星星的名字,那顆……還有那顆……還有那一顆……

摩多科家族的地窖長滿簇葉叢生的大荊棘,爬山虎,彎彎曲曲畸變的樹木。雖然過了幾個世紀,這裡的防護魔法依然強大得不可思議。

摩多科家族,快活的精靈和人類的混血族,以其魔法之強大廣為人知,但費倫大陸上早就失去他們的下落,至今已有一百一十六年之久。對此結局,很多人都深感滿意。再也沒有足可制衡西門城國君與貴族的強大魔法,再也不需要對那些混血兒表示友好和禮貌。他們太優雅,太英俊,太有學識,太過聰明,甚至太快活了——而且最壞的一點是,他們對統治之道的公平與誠實,都太過執著以求。在被魔法緊閉的大門上甚至刻著這麼一句話(很明顯,它出現的歷史,比大門要短得多):凡執著者,皆落如此下場。

伊爾明斯特對這句道德箴言冷冷一笑,他用最強大的魔法推動大門,字跡很快化做塵埃,緊接著,大門後許久未經考驗的防護法也消失了。黎明很快就將降臨西門城,在城裡的人們從睡夢清醒之前,他希望自己能安全地進入這座大宅的私人墓穴。

靠在墓穴外牆角的衛兵們打著呵欠,繼續安心地開著小差,打著瞌睡。伊爾明斯特身形一閃,人已進了地下門。前面是一條排滿雕像的小路,通往大宅的數道內門。但方才踏腳上去,他的魔法就喚醒了多得不可思議的機關和陷阱。這只是侍奉蜜斯特拉所要求的小小考驗……但蜜斯特拉的這些“小小考驗”,常常是成群結隊的出現。

伊爾明斯特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作為神選者,他正在完成一件極重要的任務。

是何等重要的任務?

——他最近幾乎把時間全花在了這上面。

這個任務到底是什麼?

——似乎是為了只是為了討得魔法女神如少女一般的歡心。

但不管怎麼說,為了看見女神的微笑,他,伊爾明斯特·艾摩,願意做任何事情。

大門防護,光柵射線,突然刺出的劍尖,這些都是他早已料到的陷阱。伊爾只花了幾秒鐘功夫,就把它們全擺平了。既然人們有時不得不進入這座家族墓地,而且理由十足正當:為了埋葬死者,而非盜墓;所以這些防護必然可被控制。伊爾明斯特平靜地喘息,不過片刻功夫,就走進了黑暗的大廳,身後大門沉重地合上,再度被魔法密封起來。他自己的法術,沿著佈滿蜘蛛網的低矮天花板盪漾起來,到處閃爍起光環。

逝去的摩多科們躺在婀娜多姿的石棺之中,圍在他身邊到處都是。至少也有上百口棺材吧。年代最久遠的棺材體積最大,外觀雕刻著華美的石刻,棺材蓋上亦繪刻著已逝者的遺像。而越是新近的棺材,則越是簡陋,只是方方正正的石頭盒子,有些甚至連名字都沒寫。謝天謝地,他們都一動不動,沒有變成不死系怪物。伊爾明斯特不慌不忙地靠近棺材,最有趣的部分他從不喜歡匆匆了事。

聰明而富有的摩多科家族考慮很是周全,在地下墓穴的中央留出一塊專用的出殯臺,它是一塊很高大的石頭桌子,可以放置最近死者的棺材,方便人們進行最後的紀念禱告。之後棺材才被抬下,放在沿牆的堆放點,排成一排,永遠不再被人打攪死亡的寧靜。——除非是,有個更聰明的蜜斯特拉神選者偶然闖了進來。

伊爾明斯特輕聲哼著一曲迷斯卓諾的小調,把斗篷擱在空石臺上。這是一件很大的皮製斗篷,沒什麼具體特徵,只是早已無法分辨是什麼顏色,而且到處是各式各樣的補丁。斗篷內側掛著幾個粗糙的大皮囊,看起來似乎是空癟癟的,但伊爾親切地拍了拍它們,轉過身,繞著大廳遊蕩,打量著漆黑的角落,樣式特別的棺材,甚至還看了看葬禮石臺的下面。

等他遊蕩往比,伊爾用兩支手指,從斗篷上面的一個皮囊裡掏出一個長頸瓶子,頸上還拴著蕾絲帶,裡面裝滿琥珀色的液體。他舉著杯子,低聲唸叨:“蜜斯特拉,此物敬獻給您。我神之碰觸,現蒼白之火影。”他氣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把瓶蓋拔開,滿意地嘆了一口氣,又把瓶子放回了另一個看起來空蕩蕩的皮口袋。

之後,伊爾又把雙手都伸進一個空口袋,掏出一根破破爛爛的棍子,就像是用老樹根粗糙隨意地削出來似的。他小心地使出兩道法術,又沿著一口看起來很古舊的巨石棺材,在上面使勁磨了幾個來回,這口棺材是用老城牆的石頭製成的,所以看起來更加古老了。

現在,他對這根棍子更滿意了,甚至有點沾沾自喜。它現在看起來就像是一根用了好幾十年的手杖,而這只是他花幾分鐘,用粗沙礫、油脂和煤灰弄出來的。

從前,英格藍頓·摩多科貧困交加地死去,臨死前,懇求他的親戚們施捨點錢給他,好去買一隻肥美的烤飛禽吃吃……但,活著的人裡,除了伊爾明斯特,誰還記得這些事呢?但像英格藍頓這樣一個多才多藝的法師,總該有一根法杖吧?也總該有一本魔法書陪著他吧?伊爾再次把手伸進空口袋,拉出一本破舊的大書,四個書角都包裹著黃銅封邊——這是英格藍頓臨死前也沒肯賣掉的生命之書啊。更不要說那種只是被施以魔法,防止生鏽、變鈍、或者是在得到命令時會發光的普通匕首(就是伊爾明斯特常用的那把),在當時,這些東西全都無法賣掉,因為整個迷斯卓諾就是魔法之都,充斥著各種各樣眩目的法術。——而現在,這些魔法物品已經成了三個世紀之前的作品,施加在它們上面的,都是人們夢寐以求的精靈法術,而施展這些法術的只是迷斯卓諾的一個可憐的、貧窮的、不起眼的學徒。

噢,時間——噢,萬能的時間,作弄人的歲月啊。

伊爾明斯特輕輕掀開英格藍頓的棺材蓋,輕聲道:“您好,摩多科家族的大法師。”他輕輕拿起棍子,匕首,和魔法書,把它們安放在那曾經是英格藍頓的乾枯屍骨旁。接著,他關上棺材蓋,走回斗篷旁,拿出幾本古老發脆的羊皮卷軸,還有一本小書,記錄著各種不可思議現象的觀測資料、古文的拓本,以及一些未完成的魔法(哪怕是一個毫無天分的法師,看了這些未完成的筆記,也能毫不費力地把它們最終完成)。

最近這段時間,這件事花費了他許多時間。在蜜斯特拉的吩咐下,伊爾明斯特浪跡費倫大陸,尋訪各種埋葬法師的廢墟和古墓,把一些“古老”的卷軸、魔法書、小魔法物品,還有隨手做成的棍子放進他們的棺材,好讓之後尋訪到此的人“偶然”地發現它們。當然,所有他放進去的這些東西,全都是他才完成的新鮮貨,他只是把它們弄得像是上了點歲數。

通常,他為別人留在墓地裡的“寶藏”,總是能夠幫助一些在魔法上稍有天分、勇於試驗的人,成功地製造出“新”的法術。

蜜斯特拉並不關心是誰找到了這些魔法,也不關心他們怎麼使用這些魔法,她只希望有更多的魔法被人使用,同時也有更多的人可以使用魔法。而不是像從前在耐色瑞爾那樣,少數的大法師壟斷和掌控有關法術的一切。

伊爾喜歡這種工作,他常常在廢墟和古墓裡逗留好些天,淘氣地故意讓他弄出的光亮被別人看見,把冒險者吸引到附近來,及時發現他留下的那些東西。

“你狡猾得就像一個半獸人,”蜜斯特拉有一回評論他的這種策略,可愛地微微撅起嘴。伊爾知道,她是對的。所以,今天他拿起自己的斗篷,使出阿祖斯賜給他的最強大的消跡魔法,把他來訪留下的所有痕跡抹除得一乾二淨,而後化身成一道影子,悄悄離開了。

這道沉思的影子將被自己驚醒的少數防護和陷阱恢復原狀,接著便飄蕩在墓穴外的大街上,幾尺之外就是一個守衛。他正扭過頭看著天上彈下來的一枚金幣——天知道它是從哪裡彈出來的,衛兵這麼想。而那灰影子則立刻變成人形,閒逛著走開了。

穿斗篷的鷹鉤鼻人才走開不遠,轉過一個路角。只是做了個深呼吸的時間,一匹神色的馬兒便“得得”地從穿行的人流中走出來,正停在墓地門口的衛兵面前。

衛兵揚起眉毛,半是詢問半是挑釁地打量眼前人一眼。是一個披掛著華麗斗篷的年輕精靈,穿一身栗色長袍,正瞅著衛兵手掌裡的金幣。

衛兵匆匆把手指合緊,問道:“喏,外地人,你想要幹什麼?”

“那可是一枚迷斯卓諾錢幣咧,”精靈輕聲說,“是在這附近找到的麼?”

守衛臉上一紅,“也許這是諸神賜給我的好運。”他聲音低沉地說。

精靈點點頭,他的視線若有所思,長久地留連在守衛看守的墓穴門口。摩多科家族……那個私生子家族,哼,哼,一家子搞江湖把戲的法師。這些死掉的傢伙,居然現在還享有一座古墓大宅。人類總是喜歡搞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從外觀上看來,它保養得不錯,防護仍然發揮著作用。它的大門緊閉,好奇的小鳥和跳動的松鼠似乎很難從裡面偶然地銜出一枚金幣來。他眯起眼睛,臉色變得如同磨刀石一般銳利。守衛一驚,連忙舉起武器,倒退了一步。

毒勒恩·塞塔琳朝那男人心不在焉地茫然一笑,騎著馬朝星劍館走去。

到西門城的術士,都愛住在星劍館,滿心期待著艾爾莎芮走進來,跳起她最拿手的迷魂舞。不過現在,艾爾莎芮美人遲暮,有些憔悴。她的舞蹈再也不是從前吸引人們來此的那回事,再也不能引得滿屋子的男人們把眼球掉在地上。

她的舞蹈,現在充斥著虛情假意的做作和酒醉喃喃低語。但有時,一個月裡最多一兩次,她身上會發生一些奇怪的事。她會彷彿被神秘女神俯體,嘴裡唸叨著好些莫名其妙的咒語,自從耐色瑞爾覆滅之後之後,那種語言就無人能懂。她還會像女神本人那樣做出忠告和建議,告訴人們有關某個大法師的墓穴、廢棄的巫術學校、秘修法師的藏身之所,甚至已被人長久遺忘的蜜斯特拉神廟,她詳細地向人們解說這些地方的處所,陷阱,甚至是寶藏埋藏的具體位置。

要是有法師膽敢在酒店之外騷擾艾爾莎芮,或是在客棧裡就糾纏不休,他們多半會神秘消失,要麼就是遇到什麼不好的事。所以大多數法師安心地呆在早就預定好的房間裡,好好保養著自己的性命。這些人裡頭包括一個特別的人類法師——伊爾明斯特,葛藍多摩王國陷落之前的皇庭法師——雖然他並未在此地預定房間,聚集在西門城的人們卻總是傳說就在這附近見過他,或是聽說過他最近幹過的事蹟。

毒勒恩·塞塔琳一路走過,遇上的都是衛兵和商人們凌厲而詫異的眼。他使勁眨眨眼,這才回過神來,原來他竟放任自己的坐騎在街道上狂奔,馬蹄噠噠地敲擊在鵝卵石地面。他趕忙拉住韁繩,讓馬匹漸漸放慢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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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劍館閃閃發亮的店招牌已經隱隱約約出現在眼前,魔法附著在上面,招牌上的畫面不停變化。塞塔琳家族的榮譽捍衛者駕馬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希望打聽到關於某人的訊息,最好是讓他親眼見到那人。他來到店門前,把韁繩攬在一隻手裡,空出另一只手扯了扯門鈴,好讓店主人留心到他的馬匹。就在這時,毒勒恩發現原本裝在他腰包裡的一件東西,現在自動跳了出來,被他緊緊攥在手裡。那是一小片紅色的碎布,原本是從葛藍多摩皇庭法師斗篷上掉下來的——也就是說,伊爾明斯特的斗篷。

精靈低下頭看了看,儘管他的拳頭依然像岩石般堅定,但他英俊的臉慢慢蒙上了一層無情冷酷的面罩。他的眼睛閃著兇光,把兩個店主都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退下。

毒勒恩·塞塔琳從馬鞍上一躍而下,手拉在星劍館精美前門的把手上,露出一絲柔和的微笑。

一個店東忍不住小聲道:“這微笑比他的眼光更可怕咧!”

精靈把一隻手藏在背後,一道準備好的致命魔法繞著他的手發出閃耀的光芒,而另一只手則推開大門——他走進屋裡。

店東們停在門外,半是期待著聽到裡面響起恐怖的撞擊聲,或是升起濃煙,甚至人從窗戶裡飛出來的混亂喧囂……

但隔了許久,他們期待看到的熱鬧場景也未曾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