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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二天的儀式開始前,在市政大廳的休息室裡,喬貞開啟裝滿肩章的箱子,拿了一枚出來端詳。

整枚肩章是黑色底紋,中心圖案為一盞樣式樸素的燈,作為皇家設計師的作品,顯得意外地收斂和簡潔。無論設計者是否瞭解守夜人,他這樣處理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雄鷹、利刃等等充滿攻擊性,閃耀光芒的圖案,適合出現在貴族的家徽上;但守夜人,作為黑夜中的潛伏者和護衛者,他們需要的只是能映出腳下道路的燈光。這燈中火光的熱度不足以讓他們取暖,但足以讓他們握著武器的五指,在漫漫長夜中不至於僵化。

莫蒂琪雅夫人不打算參加儀式。一是由於醫生的建議,他不贊成她參與任何人多、噪雜的場合;二是由於她自己的決定。今天上午,在用手指撫摸過肩章表面之後,她說:“這是一盞燈。守夜人和燈一樣,離開了他們,我們就沒辦法在黑夜裡放心地睜開眼睛。這個意思沒法由我來傳達。”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自然,就好象只不過是在說某件衣服不合身,有些小小遺憾而已。隨後,她在僕人的領路下離開了,留下這離自嘲只有一步之遙的話語在房間中迴響。雖然如今在眾人面前,失明彷彿完全影響不了她的心態和生活,但是喬貞能夠想見:在她做到這一點之前,也一定有過長時間的、難以擺脫的對黑暗的恐懼和挫折感。失明,或許是天底下最不公平的事情之一。一個人在尚未死去之前,就進入了永恆的黑暗——她需要勇氣和毅力來讓自己繼續根植在人世間。

“喬貞。”這時候,約瑟夫出現在門邊。“我來得晚了一些。達莉亞夫人呢?”

“她還在更衣室準備。”喬貞把肩章放回箱子。“你能不能保證阿爾泰婭老老實實在場?我剛才從大廳回來,沒找到她。”

“誰也沒辦法保證。不過既然是她母親的要求,阿爾泰婭多半不會違犯。”

喬貞注意到他的衣衫上和手指間都沾了泥。

“你從哪兒來?”

“我們失去了一個人。”約瑟夫說。“就一個小時前。他中了蜘蛛毒,心臟麻痺了。我決定回來參加完儀式,再去通報家屬。”

“這樣的事常發生嗎?”

“不。因為他太缺乏經驗,讓蜘蛛靠近了前胸。毒汁注入的地方離心臟太近。其實光是讓蜘蛛給咬中,就能說明他經驗不足了。三個月以來,他是第一個死於蜘蛛毒的人,這和運氣一點關係沒有。實力不足的士兵死於戰場,就這麼簡單。你可以放心,他不是今天應該來參加的四十個人之一。”

當說這些話的時候,約瑟夫一貫地不動聲色,音調雖然放得很低,卻沒有絲毫語氣沉重的意味。

“那你為什麼要對我說明?”喬貞說。“真正的軍隊長官,不會把對於部下之死的看法隨便告訴一個無關的人。”

“只是為了解釋我為什麼遲到。”

喬貞注視了約瑟夫片刻,然後說:“去換一件衣服。至少,把右邊那一大塊泥漬擦掉。”

約瑟夫低頭看了看衣角,“你說得對,”隨後走出了屋。

喬貞想,在參加慶典之後,他立刻就要參加葬禮。他瞭解過一些貢多雷始創的守夜人緊急情況應對方法,比如在中了蛛毒後,要立刻藉助手提燈的火焰來燒灼創口,避免肉體遭到進一步的腐蝕。他能想象出這樣一幕:約瑟夫和另外一個人死死壓住中毒者,他正因為劇烈的痛苦而抽搐不已,並且睜大眼珠子,死死盯住正接近自己傷口的火把。那明明是救命之物,但卻與舒緩、溫暖等詞毫無關系,反而讓人更進一步地聯想到充滿焦慮和恐懼的死亡幻象。即便幸運地活了下來,那麼當火焰接觸到傷口的時候,他身為守夜人所應有的堅強和尊嚴——這些不近人情的戰士品格,也會在難抑的慘叫聲中暫時性地死去,除非他以後能用雙手再把它們從深黑的硬泥地裡一把一把地掘出來。到那時候,他曾經因為蛛毒而顫抖不已的自我,也已經腐爛生蛆。

半小時後,儀式開始了。達莉亞和侍女跟在喬貞身後進入大廳,無可避免地吸引了已經列隊站立的守夜人的目光。她換上了一套專門為這場合準備的衣裙,比前幾日穿的素色裙子樣式更繁複,色彩也更豐富,但離宮廷宴會上常見的滿溢空氣而出的華麗著裝風格,仍然有不少距離。此刻她就像因為晨光初升而染上豐厚色澤的第一朵雲,相對於仍然在黑暗中的大地,她是明亮而耀眼的,但是卻並沒有絲毫的招搖;因為只要太陽繼續升起,屬於她的光和色也會同樣地屬於覆蓋大地的厚土。

在守夜人部隊領頭的自然是約瑟夫。衣角的泥印消失了,留下些許水漬。艾爾羅在前臺上,不停地整理領結。儀式的第一步是由他發言,於是他拿著講稿,發表了一通彷彿出自於官方宣講教科書的演說;只要調換一些關鍵名詞,就完全可以用在從新兵宣誓到婚禮祝詞之類的不同場合。他念得還算流暢響亮,但卻少了應有的激情,語調也幾乎沒有變化。最重要的一點是,“貢多雷”這個名字他只是一帶而過。但這並不代表他不專心;實際上正因為他太看重這件事了,所以才非常,非常認真地貫徹他一貫以來的態度:中規中矩。在充滿傾斜感的夜色鎮,他能成為鎮長,多少有一些諷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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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十九名守夜人在臺下,阿爾泰婭沒有出現。這讓艾爾羅在發言的時候打了好幾個結。從達莉亞的表情上,喬貞無法看出她是否因此而失望,雖然憑他對她的瞭解——

然而,我又瞭解她多少?

達莉亞的發言只有艾爾羅四分之一的長度。

“……對於夜色鎮來說,我只是一個新的到訪者,還沒有熟悉這裡的生活,也不熟悉各位為夜色鎮所作的事。我雖然帶著特使的身份,卻只是一個普通人。我害怕著普通人都會害怕的事情,比如黑夜——因為它總是讓人聯想到寒冷、飢餓、孤獨。必須有一些勇敢的人,不懷畏懼之心地和黑夜這頭怪獸做鬥爭,馴服它,縛住它的爪,捆住它的牙,讓它不能再去傷害別人——這就是各位守夜人所完成的工作。雖然到這兒沒多久,但是每當我看見窗外黑暗樹叢中的燈光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夜色鎮中受保護的一員,像成百上千的鎮民一樣。所以,”她拿起了一枚肩章,“我不是來‘贈予’或者‘發放’,而是來‘獻上’這一份謝意的。它們不僅僅代表我,也代表所有夜色鎮民,所有曾經留在夜色鎮的人們……”

她說完之後,艾爾羅帶頭鼓起掌來。很顯然,他主要是因為原以為阿爾泰婭的缺席會損害達莉亞的情緒,但現在看來沒有什麼好擔憂的。

喬貞也曾在募捐活動上聽過達莉亞的演說。她從來不用準備講稿,而且總是把話語中屬於“官方”的生硬成分,轉化為一種可以讓所有人都感受到的東西。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傾向於認為這是在不同場合下的談話藝術,就如同他自己在審訊罪犯時所做的那樣;但是,他現在非常想知道,達莉亞的話語中有多少是屬於她的真情實感。無論如何,一定是比我要多的。

接下來,就由達莉亞負責給守夜人們一一別上肩章。她對每一個人都會說些不同的話,語氣和手勢也並非一成不變,就好象她和眼前的人不是初次見面一樣。對方身子繃得太直,她會提醒他不要太緊張;對方情緒高昂地表陳志願,她會適當地鼓勵;對方因為能夠接近她這樣的女人而激動且尷尬,她會巧妙地緩和他的情緒。這一切都讓本應是重複、枯燥的過程,產生了一種奇特的吸引力。部分後排的守夜人難掩自己的期待,期待著她走到自己身前,然後說出彷彿只有自己才能完全理解的貼心話語。

喬貞明白,這就和剛才的演說一樣,是達莉亞獨有親和力的證明。一個貴婦人的畫像複製品能在百姓家庭中暢銷,可不是光靠容貌和禮儀就做得到。但是他突然發覺,自己又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這親和力中,有多少是出於真心。

我不想分析她。我不應該解剖她的行為。

二十,二十三,二十八,三十二。三十九。達莉亞給最後一名守夜人別上肩章後,立刻轉過身,往臺上走。這個動作格外迅速,而且她在同時刻雙眼無意地注視著地面,讓喬貞捕捉到了她的失意。她一直在等著阿爾泰婭。

就在這時候,所有人都聽到了門口傳來的踏步聲。達莉亞回頭一看,阿爾泰婭出現在門邊,喘著氣,似乎經過一場奔跑。

“阿爾泰婭!你怎麼才……”艾爾羅剛喊出這一聲,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住了嘴。

“阿爾泰婭,”約瑟夫說,“歸隊。”

女孩吐出一口氣,看了看周圍,隨後把視線放在達莉亞身上。

“正好輪到你了。”達莉亞說。她微笑著。

“我媽媽呢?沒有來?”

“沒有,她在休息。”達莉亞說。“那麼,整理一下你的衣角,還有袖子。”

阿爾泰婭沒多說什麼,站到隊伍的第四十個位置裡,右手捻了捻頭側翹起來的一縷頭髮。

達莉亞來到她身前,稍微彎下腰。

“我很高興你來了。”她說。聲音很低。

“快些吧。”阿爾泰婭說。“是左肩吧?”

達莉亞拿出最後一枚肩章,平放到女孩的肩膀上。

“那麼,這就是……”

達莉亞的這句話並沒有說完。喬貞看見她往後退了一步,肩膀聳起,按住自己的右手。

阿爾泰婭把肩章猛地往地上一摔,連同攀附在上面的小毒蜘蛛,一同踩在腳下。她的眼神掃過所有回過身望著她的守夜人,然後說:

“你們竟然真的接受軍情七處的髒東西。別忘記了,就是這些混帳害死了我爸爸!”

話音一落,她跑出了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