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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阿爾泰婭一直在跑。

並沒有人追著她,但她一直跑著,也不敢回頭。

有的時候,即便知道一件事是絕對的錯,即便知道它並不會給自己和任何人帶來一丁一點兒的益處,你也會忍不住去完成這件事,來表明自己的態度。一切都是態度問題。這是小孩子都愛做的,也是所有成年人中的不成熟部分都會驅使著他們去做的。

就在進入市政大廳前的半個小時,阿爾泰婭還在想著,不如就這麼進去接受肩章,回家以後把它撕掉——不,還得等母親看過了再下決定。總之,她本打算順服地去參加儀式,當作是對眾人的一個交代。雖然心裡總有一點不甘心——當然,這不甘心本身也是站不住腳的自我強迫情緒。然而,當她在樹枝上發現那只小蜘蛛的時候,這小小的,像一粒棕色種子一般的“不甘心”,在她的心裡猛地生長起來。

只要不接觸到肉體,這類蜘蛛就願意好好地呆著,沒有任何害處。她用一片葉子把它移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它淺灰的色澤正好和自己的衣服顏色接近。

從這一刻開始,她在潛意識裡就知道自己做錯了;從這一刻開始,她就能聯想到眾人會因為這事而產生多大的反應。艾爾羅會氣得說不出話。約瑟夫會忙著平息場面,而不是生我的氣,等大家都安靜下來了他也不會對我做什麼了。而媽媽……她讓自己的聯想中止在這裡,並且如此說服自己:“我是給達莉亞一個選擇。不是我要傷害她,而是看她自己的運氣。蜘蛛可能咬,也可能不咬她。要是她挨了咬,這不是我的錯。我只是把蜘蛛放在肩膀上而已。她挨了咬,中了毒,是她自己不小心的錯。我沒有錯。我對每個人都會這麼說……對。就這樣。”

這個想法,在她走進大廳的時候,已經演變成:“我沒有見過這只蜘蛛,更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爬上來的。它咬了誰,就是上天要懲罰誰。它也可以咬我,只要往這邊移動幾寸,就會咬到我的脖子,那才致命呢。”她持續地對自己說著謊話,直到謊話徹底地攫取她的心靈,脅迫著她將虛妄轉化成真實。這是撒謊者和欺詐犯保全自尊的唯一方式。他們在知罪的自我之上,構建第二個不知罪的人格來承受一切;就像蜘蛛吐絲織網,讓自己得到食物和安全。

阿爾泰婭看見了達莉亞在那一瞬間的表情。達莉亞也許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但至少也感覺到遭受了襲擊。在那一刻,她的眉頭猛地皺起,就像突然看見了什麼厭惡的東西,身子朝後退去。這只是一個人遭遇意外痛楚時的正常反應,但在阿爾泰婭看來,卻成了一個證據:看,她面露厭惡之情,所以她的微笑只是虛偽的面具而已。如果你真的有包融一切的心,又為何會懼怕一隻小小的蜘蛛?蜘蛛咬了你,而不是咬我,是老天的安排,也是你應得的——就像我預料的那樣。所以,我沒有錯。這是撒謊者的第二件武器:在一方面降低自己道德敏感度的同時,又把對他人的道德容忍度提高到不切實際的水平。

現在,阿爾泰婭一直在跑,踏過腳下的汙水和沙塵。她回想起過去曾經逃到西部荒野,在那兒的穀倉裡藏了幾天幾夜。她又冷又餓又乏,開始想家;於是她開始欺騙自己,認為這是必不可少的磨練。今天,她又做了類似的事。

她明白,那種蜘蛛在成長之後,可以輕易地用毒液讓成年人心臟麻痺。

不過,那一只不過是幼年的……問題應該不會很大。

也許達莉亞只是手指會麻一下而已。就像針扎一般。

——可是,誰又能保證到底會發生什麼?

如果情況真的很嚴重……達莉亞應當受到那樣的對待嗎?

她是軍情七處的,可是她並沒有真正地做什麼。她……非常友好。對我和媽媽都是。

阿爾泰婭發覺自己腦袋裡甩不掉這些問題。她在考慮可能的後果。

一個開始為後果而擔憂的欺騙者,已經對自己虛飾的心靈投降了。毫無價值的得勝感化為烏有,現在阿爾泰婭心裡只有恐慌。她仍然不會當眾承認自己做錯了,但她無法掩飾自己的害怕。她害怕艾爾羅害怕約瑟夫害怕守夜人,害怕喬貞,害怕莫蒂琪雅知道這件事。沒有人會替她瞞住。

她轉進了一條小巷的拐角,哭了一小會兒,走出來。這時候,她聽到了熟悉的吠叫聲。匹克從不遠處跑到她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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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狗越來越瘦弱、骯髒了。阿爾泰婭抱起它,突起的骨節和糾成一團的毛髮扎得她生痛。匹克想舔她的臉,但她把它的腦袋撥到一邊,因為實在是太臭了。即便匹克又髒又臭,她也不討厭它,因為它雙眼裡總有一些吸引她的東西。

就在這時候,拿著一根棍子的亞伯克隆比走近了。

“把它放下來,阿爾泰婭小姐。”他說。“它髒死啦。”

“難道你在故意餓它?”阿爾泰婭說。“這樣瘦下去它會死的。”

“沒這回事,它一直都是這樣,長不出肉。我給它吃的都是好骨頭,給伊麗莎熬過湯的骨頭。它就是這麼瘦,我也沒辦法。”

阿爾泰婭盯了亞伯克隆比一會兒,然後把匹克放下來,動作很慢,先讓它情況比較好的那只腿著地。站起來之後,阿爾泰婭發現自己的前胸和兩臂上接觸過匹克身體的地方,都沾染了一些血跡。

“你怎麼了?”她連忙俯下身,想抬起匹克的前腿檢視,但亞伯克隆比用棍子往匹克前面刷了一下,把它趕回自己那邊。

“我們得回家去了,阿爾泰婭小姐。”他說著就要轉身離開。

“等等。它在流血!你……”

阿爾泰婭上前揪住亞伯克隆比的長袍邊緣。按照過往的經驗,她預料老頭兒會一臉為難地抽開袍子,連聲道歉然後離開。但是,亞伯克隆比回身揮了一棍子,正刷在她的手背上。阿爾泰婭往後一退,捂住自己的手。

“別跟過來了,阿爾泰婭小姐。”亞伯克隆比說。“匹克是有些毛病……一直都有。不過我正琢磨著給它治呢。原來我一直沒有錢,但現在有錢了,就可以給它治了。只要治好,就不會總是這麼又髒又臭了。它會有精神的。您得等等……匹克,回去。跟我回去。”

阿爾泰婭站著不動。她的手背滲出了血;視線裡,老人和瘸腿的雜種狗一同漸漸消失。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向唯唯諾諾的亞伯克隆比,竟然用棍子抽打了她。就在不久之前,她還毫不費力地擊倒了鮑爾,從打算動手到結束,沒有一刻的猶豫。但是如今面對老煉金術士意外的這一擊,她完全沒有反擊的想法,而是像一個從來不敢對他人有攻擊之心的軟弱小孩,站著一動不動,任憑鮮血從自己的手背滴下。

她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莫蒂琪雅進入大門的時候,險些絆了一下。侍從趕緊扶住了她。

“夫人,您慢一些。”侍從說。

但莫蒂琪雅反而加快了腳步。她知道醫務室在哪兒,就算沒有人引導也能自己去。侍從不得不跟上步子。

十分鐘前,她聽說阿爾泰婭帶來一隻小毒蜘蛛,咬了達莉亞。如果這是惡作劇,那麼顯然超出了可容忍的程度。雖然阿爾泰婭跑掉了,但是現在全鎮處於封鎖狀態下,莫蒂琪雅並不太擔心她的去向。她擔心的是達莉亞;她很清楚讓暮色森林的毒蜘蛛給咬一口——即便那只是一隻幼蛛——會產生什麼後果。透過昨天的會面,莫蒂琪雅對達莉亞已經建立了足夠的好感:她第一次遇上對盲目的自己沒有絲毫防備或區別對待之心的貴族婦人。如今,在這好感驅使之下生髮而出的歉意,讓她不得不讓步子邁得更快一些。

經過了兩個轉角,沿著走廊走上二十步,莫蒂琪雅知道自己已經站到了醫務室面前。她正想敲門,但是身邊卻傳出來一個聲音:

“別打擾她。”

喬貞正站在門邊。莫蒂琪雅起先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現在她花了幾秒鐘時間,才把這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和腦中“喬貞”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印象重合起來。

她把快要搭在門上的手放下來,對他說:“達莉亞夫人……怎麼樣了?”

“我說,別打擾她。”

莫蒂琪雅不再說話了。喬貞的語氣讓她害怕,就像荒漠上靜止不動的沙丘。她咬了一下嘴唇內側,心跳有些加速。

阿爾泰婭跑掉以後,大廳裡最不知所措的是艾爾羅,直到約瑟夫提醒他趕快去叫醫生。在毒液起作用之前,達莉亞只是站著,並不清楚為什麼所有人都這麼驚慌。喬貞上去扶住她的時候,她還在說:“我沒事。只是破了一點皮。快去找阿爾泰婭……”

“讓她躺下來,別亂動,”約瑟夫在安排守夜人離場的時候,對喬貞喊,“不然毒素會擴散。”

“毒素?”達莉亞說。“他在說什麼?”

這時候,即便不太明白約瑟夫的意思,但她已經有些害怕了,便聽話地躺下來。等幾分鐘後醫生帶著急救包來的時候,她已經在不停地顫抖,沒法說話,斷斷續續的呼吸聲就像從垮掉的坑洞底層傳上來一般。讓蜘蛛咬了的手指頭,長出黑黃色的斑疹。

喬貞不知自己能做什麼。他受過針對中毒的訓練,但無法辨識達莉亞的症狀,更無從談應對方法。事情從這裡開始,進入了夜色鎮的領域。現在,醫生還在屋裡觀察達莉亞的情況。為了不礙事,喬貞只能出屋,做一個看門人。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我……”莫蒂琪雅欲言又止。

“過來一下。”喬貞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往走廊的另一邊拖。

“您要對夫人做什麼。”莫蒂琪雅的侍從想追上去,但是喬貞回頭望了一下,他便止住了腳步。

把莫蒂琪雅帶到走廊的盡頭後,喬貞鬆開手,說:“告訴我,為什麼阿爾泰婭這麼恨軍情七處。”

“因為,她……或許,還不至於用‘恨’這個詞來說……”

“這就是恨。”喬貞說完這半句,放低了自己的聲音。“光是貢多雷的事情,根本沒辦法解釋。她恨軍情七處恨得入骨,不然不會對達莉亞做出這種事。達莉亞什麼也沒有對她做。”

莫蒂琪雅沉默著。當喬貞再次強調“回答我”的時候,她的肩膀震抖了一下。

“我非常抱歉,我……”莫蒂琪雅彷彿就要說出什麼,但卻又立刻改變了主意,吞吞吐吐地說出幾個無法形成意義的音節。

“我會自己問她。既然你不打算幫忙,我就只有用自己的辦法去解決了。”

喬貞轉過身,就要離開。但莫蒂琪雅叫住了他。

“什麼?”他看著盲婦人的臉龐。此刻的莫蒂琪雅,就像在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海中央以獨舟航行的人,無論怎麼選擇接下來的行動,都幾乎沒有安然返航的希望。

“那孩子……經歷過一些事情。這些都該她自己來說。您要審問她的話,請讓我呆在她身邊。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