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貞先生,我完成了。”
馬迪亞斯的聲音把喬貞的思緒喚回了當前。在等待馬迪亞斯完成情報歸納訓練的時候,他望著窗外隨風搖曳的樹叢,想起了鮑西婭那灰綠色的眼睛。
他從窗邊來到大屋中央的圓桌前。馬迪亞斯坐在朝北的一側,注視著身前的四疊檔案。按照喬貞的要求,他將這些檔案以不同可信程度歸類。在喬貞檢查成果的時候,他發現馬迪亞斯的左手食指無聊地在右邊袖口上敲打,這點倒還算有同齡小孩的樣子。
手中的訓練材料全部是喬貞根據實際案件改編而成。“做得不錯,雖然還存在考慮不周全的地方。”他把檔案放下,對馬迪亞斯說。他知道在七處秘密學校裡正規訓練一年的成年人,也未必能有這樣的成績。
“您要我再做一次嗎?”
“不用了。”
“可是您說還有不周全的地方。”
“那一部分在容錯範圍以內。在處理案件的時候,某一條線索後面往往不止一個意義,如果太過於追究可信度的精確性,就可能忽視這一點。”
“我會好好分清楚的。請讓我再做一次吧。”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喬貞把檔案放到桌子底下,“進度上也不允許。現在來進行下一項……”
這時候,喬貞感覺到馬迪亞斯身後的保鏢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但是喬貞並不理會他。這些人把“保護馬迪亞斯少爺正常上課”,理解成“讓講師對馬迪亞斯言聽計從”。每次來這兒,空曠的大廳裡總是站著四個保鏢,這倒讓喬貞想起了自己在學校裡做單獨測試的時候。
打從一開始,喬貞就知道馬迪亞斯是一個真正的天才。他必須每週花四十個小時大量編寫、設計講義和材料,才能滿足這個特殊學生的進度。他一方面為狄恩和達莉亞能有這樣一個孩子而寬慰,一方面卻又感到不安。他常常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馬迪亞斯,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麼特殊的跡象,而這小小的跡象將預示著馬迪亞斯成為又一個潘索尼亞·肖爾;雖然對一個九歲的小男孩來說,一切都太早。
“喬貞先生,您昨天打獵的時候見到母親大人了嗎?”
聽到這句話,喬貞睜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前傾。
“啊,當然。我看見她了。”
他第一次聽見馬迪亞斯在講課時問起達莉亞。如果把這件事告訴達莉亞,不知道她會有多開心。
“母親大人還好嗎?”
“她看上去很不錯,”喬貞猶豫了一下,“你想快些見到她嗎?”
馬迪亞斯點了點頭。
“馬迪亞斯少爺,您還在上課,”領頭的保鏢插話,“喬貞大人,您也請注意一下自己的職責。”
“這孩子只是想談談他的母親,這有什麼錯?”說出這句話後,喬貞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儘快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說:“好,到此為止。馬迪亞斯,把精力集中起來。”
一個九歲的小孩,每天經受著腦力和體力的嚴苛訓練,一週只有週日下午兩個小時可以和母親見面,喬貞相信老人這樣安排不僅僅是為了培育合格的接班人,也是為了從馬迪亞斯心中抹除同情心,和對弱者的憐憫。但是既然馬迪亞斯還會思念母親,還會渴求凡人的感情,那一切都還有希望。他仍然是一個孩子。
這天的課程結束後,喬貞離開大廳,來到走廊上。領頭的保鏢叫住了他。
“喬貞大人,請留步。我有話要和你談。”保鏢指了指身旁的小房間。
喬貞先進去之後,聽到保鏢在背後關上房門。這兒是一個小型的會客室,中間的桌子上還擺放著備用的茶水壺。
“我不想這麼說,但是你今天表現得太讓人不放心了,喬貞。”
“你應該記得肖爾大人給了我完全的自主權。”
“沒錯,但那只是教學上的。這不代表你能和少爺隨心所欲地說話。肖爾大人有交代……”
“閉嘴。然後從我面前滾開。”
“你說什麼?”
“別假裝沒聽到,你這沒膽的野狗。”
“看來你還不知道,”保鏢雙手各自拔出一把匕首,“肖爾大人也給了我警告你的自由。放心吧,我不會讓傷勢重到不能來給少爺講課的。”
喬貞沒有武器。每次進到這大宅,他都會在門房被搜身。即便如此,他還是要故意激怒保鏢,彷彿只有這樣突發性的、不理智感情支配著的行為,才能讓他感受到自己和老人是有不同的。
保鏢是個好手,雖然並不打算致喬貞於死地而限制了動作,喬貞還是很勉強才避過他衝過來的第一擊。右手緊隨其後的第二刀,在他的左臂上劃出了五寸長的一道口子。他俯下身子想利用桌面來製造障礙,但是對手保鏢立刻用刀柄末端往桌子側面狠狠一搗,把它整個掀翻在地,再一刀刺入喬貞毫無防備的右肩。他握著匕首往上一提,但沒有拔出來,喬貞立刻感到一陣劇痛。
“也許你不知道,我六年以前曾經接受過狄恩大人的訓練,”保鏢說,“能有這種經驗的人可不多。”
保鏢說出狄恩的名字,更加激起了喬貞的怒氣。他不顧右肩的疼痛,捏住了對手小指末節,猛地往逆方向一推。在這突然的刺激下,保鏢膝蓋一軟倒地,喬貞立刻拔出匕首,用刀柄朝對方的下巴和鼻樑骨狠狠揍過去。當保鏢回過神的時候,看到匕首已經頂在了自己的頸下。
“我和他並肩戰鬥過,讓死神懸在各自的腦袋上。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這個名字。而且當我和他的兒子說話的時候,你也不要插嘴。聽懂了嗎?”
臉龐下半部被血汙弄得一團糟的保鏢,勉強開了口。
“你會……後悔的。”
“決不。有人遲早會後悔,但那個人不是我。”
喬貞把武器扔掉,離開了會客室。從目瞪口呆的門房那兒取回自己的匕首後,他走出大屋,感受到迎面吹上來的一陣冷風。這間專門為馬迪亞斯建造的大宅坐落在半山腰,被茂密的樹叢圍繞,從山腳下很難發現。他回頭看著已經進入過數百次的大宅,覺得它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巨大的囚籠。
為了不讓任何人都能找到大屋,下山道也設計得錯綜複雜。喬貞的右肩仍在流血,傷勢比預期要嚴重。他只是用衣服的一角簡單包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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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眩暈起來。不僅僅是因為傷勢,更是因為胸中積鬱的怒氣。這種無法控制、找不到出口的憤怒,正在他腦中製造危險的幻覺。他彷彿覺得樹林中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他的背脊;又有無數張嘴巴在可恥地嘲笑。
——母親大人還好嗎?
只是這樣一句話而已。這就足以揪起他的心,讓他知道狄恩、達莉亞和自己的生活,並沒有被老人完全控制。只是為了這一句話,表露出一點點希望,就要在半身染滿右肩流下的血。他第一次在這樹林裡迷路了,進入了誤導入侵者的路線。四周分佈著捕捉失足者的陷阱,樹幹上塗著有毒的混合物,散發著能讓人知覺混亂的氣味。而他聞到了這種氣味。
漸漸地,喬貞沉入了幻覺中。他不再想下山,只想四處遊蕩,這樣總有一刻,他會找到來看馬迪亞斯的老人。他會帶著這滿腔的憤怒把匕首刺向老人,而不顧任何後果。在注視著想像中的目標,把手探向腰間匕首的時候,他失去了知覺。
他做了一個夢。一條閃耀著金光的河流,被站在中央的女人分成兩條支流。他站在岸邊,呼喚則那女人的名字,但他再也記不起那個名字如何發音。女人轉過頭來,她有著一對灰綠色的眼眸。她奮力對他說了什麼,但根本無法聽清,因為河水開始逆流,帶著龐大的轟鳴漫上了岸來。
當甦醒的時候,喬貞的四周幾乎一片漆黑,只有兩盞燭燈發著微黃的光。他意識到自己躺在冰冷的石床上,瞪著五米餘高的天花板。他以為自己被老人關進了地牢,直到兩個牧師裝扮的人走到他身邊。
“您醒來了,喬貞大人。”
喬貞坐起來,感到頭部一陣眩暈。他按著額頭深呼吸好一會兒才開口。
“……我在哪?”
兩名牧師對視了一下,其中一個才猶豫著說:“聖光大教堂的地下室。”
喬貞動了動右肩,陣陣刺痛讓他回想起來自己受了傷。仔細一看,不僅僅右肩,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都經過了仔細處理。
“既然願意幫我包紮,為什麼不給病人提供一張能保住體溫的床,”他說,“受了涼傷口又疼了。”
“非常抱歉,在聖光大教堂裡,對不信仰聖光的人,我們只能提供這樣的休息處。”
“……算了。我只是沒想到第一次進入聖光大教堂,竟然會是這種地下水道一般的經歷。還是說更重要的事吧。既然我不記得在山腳下暈倒是什麼違背教義的事情,”喬貞說,“那怎麼會帶到這個地方?”
“我們奉命去接您,卻發現您倒在了山坡下。”
“奉誰的命?”
“本尼迪塔斯大主教。他有事要和您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