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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頭部受過的撞擊不算嚴重,但還是不要讓她太累,不然可能會引發嘔吐。”上一次照顧溫狄的德魯伊對喬貞和埃林說。

“那科爾斯塔的膝蓋呢?”埃林問。

“普通的擦傷而已。”

埃林點了點頭。“除了這些,她身體一切正常?”

“有些營養不良,但總的來說,就像一個普通的十四歲人類女孩那樣正常。我不敢相信這麼健康的女孩竟然在瘟疫隔離屋裡呆了那麼久。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們人類的想法。”

“我也不懂。”埃林轉向喬貞。“我們進去吧。”

科爾斯塔仰面躺在裡側的一張病床上,腦袋上綁著繃帶。雖然眼睛閉著,但明顯沒有入睡。她在經歷著身體和精神都很疲勞,但閉上眼就會感到額角一陣刺痛以至於無法入睡的狀態。床邊的窗戶開著,風把一枚破敗的樹葉吹到了她的枕頭邊。

埃林拖了一張椅子坐在床邊,把那枚長滿白色斑點的樹葉拂掉。

“科爾斯塔,是我。”

科爾斯塔很快睜開了眼睛。

“記得我的名字嗎?”

“埃林。”她接著說。“艾米呢?”

“她不在這兒。”

“她在哪?”

“我們還不知道。”

女孩垂下眼睛,咬住嘴唇側面,沒再說什麼。喬貞覺得,或許是由於失憶,她的精神年齡似乎比生理年齡要小上好幾歲,就像一個亦步亦趨正要接觸這世界的孩童,還不知道和人接觸以及表達自我的正確方法。實在沒有比瘟疫之地更不適宜孩子的成長環境了。艾米的消失讓她感到悲傷和不安,如果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她也許會大哭,但是在喬貞和埃林面前,她完全不明白該如何反應。

“我夢見她了。”科爾斯塔說。

“是嗎?”

“我夢見她在一團火裡,一直‘救命’‘救命’地喊著。還有人在她身邊,但我看不清楚是誰。很多人。他們伸手去抓她,她沒有躲,但是他們也抓不住。”

埃林和喬貞交換了一下眼色。科爾斯塔以平靜的語氣說出如此險惡、不詳的夢境,有些出乎他們意料。這也許預示著某種心理障礙的存在,如果在這種情況下直接詢問昨夜的事情,很難得到可靠的情報。埃林對喬貞做了一個“我來處理”的手勢,然後轉向科爾斯塔說:“那是噩夢。”

“我害怕。”

“沒什麼,人人都會害怕它。”

“你也會嗎?”

“噢,我當然會。給你說個故事吧,科爾斯塔。我比你現在還小三、四歲的時候,家裡養了一百多只羊。有一天,爺爺讓我去山上把羊都趕回來。經過半山腰的時候,我在草叢裡看見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埃林用雙手比了一下。“這麼大的一個竹簍樣的玩意,外面滲著紅紅的東西,非常醒目,我離它有十米遠都看見了。我老想那是什麼,越想越覺得,那裡面也許裝著人腦袋。因為它在滲血嘛。接下來一個星期,每天趕羊經過那條路,那玩意都在那兒。我做了整一個星期的噩夢。在夢裡,那東西長出了眼睛盯住我,還能在天上飛來飛去。但是後來,從某一天開始,我再也沒有做過關於它的噩夢。知道為什麼嗎?”

科爾斯塔睜大著眼睛,等待故事的下半截。

“因為我決定和它正面交鋒。我靠近它,狠狠踢了一腳,差點沒把腳趾頭給踢斷了,因為那玩意其實是油漆罐,外面編了一層竹套,方便單手提起來。紅色的東西當然就是油漆了。科爾斯塔,如果你不想再做噩夢的話,也學學我,和那些害你做噩夢的東西對著幹。”

科爾斯塔稍微坐了起來。“我該怎麼做?”

“我問你一些問題,你按照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答案回答我。記住,不管你最先想到了什麼,千萬不要猶豫,立刻回答出來。我只要第一個答案。因為要和噩夢決鬥,你的動作一定要快,慢騰騰地就沒用了。回答只要慢一秒鐘,噩夢在你大腦裡也許就會多停留一秒鐘。如果是點頭和搖頭就能回答的問題,那就不用說話了,為了節省時間。明白了嗎?”

科爾斯塔點了點頭。

“那好,我們開始了。”埃林搓了搓手。“第一個問題:那天晚上你像平常一樣按時睡覺了嗎?”

點頭。

這是一個彷彿和案情不著邊際的古怪問題,但喬貞明白埃林能從中得到的東西:當夜是否有異常狀態,以及進一步推算起火的可能時間。假若按照傳統的方式一板一眼地用這兩個問題詢問科爾斯塔,那麼根據她現在的心理狀態,很難保證會得到理智和客觀的回答。但讓她按照腦中的第一印象立刻點頭,等於是間接回答了這兩個問題。喬貞想不出七處還有哪個人可以用這種方式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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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孩。下一個問題,記住反應也要這麼快。醒過來的時候,你聞到煙味了嗎?”

點頭。

沒有必要問“什麼時候醒過來的”。醒來時就有煙味,時間段必然是在火焰發生後,猛烈吞噬房屋之前。更何況科爾斯塔沒有任何可以辨認確切時間的手段。

“當我們見到你的時候,你在外面。是從窗戶出來的嗎?”

點頭。

“但我記得那窗戶挺高的,你需要高腳凳墊腳才能夠到。”

“我用了。”

跳過了“是不是感覺到發生了火災”的多餘問題。她聞到煙味,或許不僅僅是煙味,但火勢已經增長到了讓她產生逃生念頭的程度。

“窗戶上釘著木條。如果它們還在的話,你爬不出來。那麼木條還在嗎?”

搖頭。

埃林思索了一下。“你表現很好,科爾斯塔。我們繼續。你從窗戶爬出來了,跳下來,就這樣傷到了膝蓋。對不對?”

“我不知道。”

“不知道?”

“爬出窗戶的時候膝蓋在窗邊磕了一下。然後我就摔下來了。”埃林一連串的問題,把她帶回了那個夜晚。她開始不受拘束地敘述起來。“醒過來的時候,我覺得背上很燙。這兒非常疼。”她用右手兩根手指輕觸了一下腦袋。“身體自己在動。後來才發現,是有人抱著我。我脖子往後仰,這樣就眼睛就可以不讓那人的手給擋住了。我看見自己離屋子越來越遠。屋子全燒著了……我就哭了。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後來他停下來,動也不動。我想讓他把我放下來,就是不敢開口。站了很久很久……”

說到這裡,她緊皺眉頭,十指捏著被單前端,顯得很為難,但是又不得不把噩夢的最後結局吐露出來。

“他一直站著。一直站到……我聽見樹林裡傳來聲音。很嚇人的聲音。他這才放我下來,然後跑進樹林。”

“嚇人的聲音?是不是類似這樣——”埃林右手蓋在嘴上,手背拱起留出空間,然後左手猛地在右手背上一拍,同時喉嚨也發音,形成兩重的聲響:“嘭——!”

科爾斯塔嚇了一跳,肩膀不自覺地聳了一下。她瞪大眼睛,立刻點頭。

“然後你就看見我了。我跑到你身邊。”

最後一次點頭。

“幹得好,科爾斯塔。你真是個好女孩。這樣噩夢就不會再出現了,這點我可以保證。要不要馬上睡覺來驗證一下?你累了嗎?”

科爾斯塔躺下去,雙手彎到後面把枕頭放平。她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說:“埃林。我想吃上次的點心。”

“沒問題。”埃林摳了摳鼻子側面。

“有玫瑰花露調味的。”

“要是讓廚師知道你還這麼惦記著那道點心,他會高興得麵包怎麼烤都忘記了。還記得那個詞吧,失憶。你先躺一會,醒來的時候點心自然就會擺在你面前了。我保證。”

兩人走出了病房。

“玫瑰花露調味的點心?”喬貞說。“這又是哪樁?”

“說來話長……別提了,反正那玩意不會合你的口味。”

“把剛才的東西總結一下。窗戶,高腳凳什麼的,我都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好吧,情況是這樣。她逃生的那扇窗戶原先是釘著木條的。她醒來後,發現木條不見了。這麼說有人在她睡著之後,或者是在火災發生之後,砍斷或者撬掉了那些木條。”

“為了讓她逃生。”

“但是,木條是在她睡著之後起火之前,還是在起火之後移掉的,情況又不一樣。如果屬於前一種情況,我們可以肯定移掉木條的人,預知到了火災的發生,那麼他有可能是縱火者,或者至少是知道縱火計劃的人。假若屬於後一種情況,那就複雜得多。可能是縱火者,可能是知道縱火計劃的人,也可能是在目擊火災後才臨時做出反應的人。”

“但是這個人不是傑邁爾。”

“當然不是。她爬出來,摔倒,撞到了腦袋,昏迷了一段時間。我想至少五分鐘,因為醒來的時候,火已經蔓延到了沒辦法救援的程度,大概也就是我給弗林特來了那一拳的時候吧。然後,傑邁爾抱起了她,遠離火場。如果傑邁爾不這麼做,她必定會燒死,或者讓燒斷的房間部件給壓住。我們先把他為什麼要救這小姑娘的原因擺在一邊。總之,傑邁爾抱著她,走到了樹林邊緣——站住了。科爾斯塔說‘站了很久’,我覺得未必很久,因為她當時很害怕,沒辦法,誰讓抱著她的不是我,而是從未謀面、渾身是難看傷疤的血色十字軍。總之,無論什麼原因,傑邁爾就這樣站了一段時間。”

“他也許在考慮下一步怎麼做。”

“也有可能不得不這樣站著。如果貿然行動……會有麻煩的事情。我想是這麼回事:他和樹林中的狙擊手處於一種對峙狀態。因為他抱著一個小女孩,狙擊手在猶豫該不該開槍。而傑邁爾也有類似的顧慮。總之,對方還是選擇開槍,擊中了他。這就是那排血跡的由來。傑邁爾知道再這樣下去,他自己和科爾斯塔都不再安全,就衝進樹林,和擊中他的人決一死戰。剩下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我覺得可以認定傑邁爾和放火關系不大,我們應該把他和狙擊手從縱火事件裡分離出來。”

“既然傑邁爾在樹林前停下了,等待,那麼他應該知道有狙擊手在樹林裡。不可能是透過眼睛或者聲音判斷,而是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人在跟著他,但是最初目的並不是殺死他。否則在他救起科爾斯塔之前就應該動手了。”

“比如……受命在傑邁爾有背叛行為之後才動手?”

“我們還是不用太早下結論。得想辦法從傑邁爾那裡挖出些東西。”

“按那家夥一直以來的態度,不能抱太大希望啊。”

“你覺得他為什麼要救科爾斯塔?他們應該從未見過面。”

“誰知道。”埃林回頭往門裡瞅了一下,科爾斯塔已經睡著了。“或許是……‘良知’之類的?”

可惜良知從來都是沒辦法當作證據的。喬貞說:“不管怎麼樣……你幹得不錯。那個做夢的故事編得很好。”

“這話太傷我心了,喬貞。那確實是我重要的童年回憶。雖然只有一半是真的。”

“那麼,哪一半是假的?”

“結局。那不是油漆桶。表面的紅色東西是真的血,因為不知誰往裡面塞進了兩隻死去的山羊胎兒。我當時嚇的屁滾尿流,噩夢沒有結束,反而又延長了一個月。我們來祈禱這件事情快些乾乾淨淨地結束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