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勇站在門前,手裡拄著柺棍,摁了一下門前的響鈴。
“叮鈴鈴。”
門裡彷彿有個小女孩的聲音響起:“誰啊?”
“我,是我。”
任勇忙開口,高聲道:“是張女士家嗎?我是盲人按摩所的小任。”
然而這話出口之後,門裡忽然靜寂無聲了,任勇覺得奇怪,趴在門前,貼著耳朵去聽,感覺彷彿有人聲,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不開門。
“叮鈴鈴。”
任勇又開始摁,可是摁了許久,也沒人回應。
奇怪。
他皺了皺眉,心道怎麼回事?明明昨兒有人約了按摩的,怎麼不開門呢?還是那個張女士有事外出了,只留下小孩在屋子裡,所以小孩不敢開門?
“喂?您好?是小朋友嗎?”
想到這裡,任勇用力敲著門,彎下腰,對著鑰匙口道:“小朋友,您好,我是盲人按摩的,你家大人不在,對嗎?若是不在,你說一聲唄,我這就走。”
然而對方依然靜寂無聲。
任勇無奈地搖了搖頭,站了起來,伸出手,從兜裡掏出了盲人專用的手機,摸索了一下,打了那個張女士的手機,屋子裡傳來“叮咚叮咚叮咚”,然後是對方摁斷的聲音:“對方不方便接聽你的電話。”
手機就在屋子裡?
任勇皺眉,不知道這位女主人要多粗心,不僅把孩子單獨留在家裡頭,還把手機給撂下了。得兒,既然這樣,走吧。
他搖頭嘆了口氣,伸出手,用柺棍觸控著四周,發出輕微的“蹬蹬”的聲音,走到電梯前,伸出手,摸了摸電梯上的按鈕,電梯晃盪起來,發出“嘎拉拉”的聲音,上面的光波映著他的墨鏡,一縷一縷的,忽然,任勇又轉回來了。
“對方不方便接聽你的手機?”
這不是說,對方其實在家裡,故意摁斷自己的手機?艹,欺負盲人,對吧?任勇忽然憤怒起來,驀然轉身,快步走到了張女士的家前。
“蹬蹬蹬。”他敲門的聲音大了,喊道:“小朋友,只有你一個人在家嗎?”
與剛才的聲氣相比,此時他的語氣似乎凌厲了許多,大概是覺察到自己一個盲人,跑到這裡十分不容易,人不在家也不說一聲,因此有些生氣的意思。
“蹬蹬蹬。”
“蹬蹬蹬。”
“蹬蹬蹬。”
他敲門的節奏越發急切起來,像是非要把這扇門敲破不可。
門裡一直靜寂無聲,小朋友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一直靜靜的。
任勇敲得大概五分鐘,也有些累,不停地喘息著,把頭靠在門上,心裡把那個張女士的十八代祖宗問候了一遍,盲人出門並不容易,尤其是不熟悉的路徑,他這還是打車來的,來了之後,光進小區就廢了不少功夫,後來好容易打聽著進來,因為電梯沒開啟,只能一步步爬樓,要知道張女士可是在八樓,八樓啊!縱然年輕,拿著個導盲杆這麼爬上來也是費勁,居然閉門不開,缺德的。
任勇狠心罵了一聲,心裡忽然湧起一種熟悉的心緒——他知道那種心緒,那是一種被輕視的憤怒。殘疾人不是人,對吧?想到這裡,任勇攥緊了拳頭,忽然拿出手機,給自己所裡的小鶯打電話。
“小鶯?”
“是我,所長。”那邊傳來小鶯鴿子一般的清脆聲音,這聲音,讓任勇心情多少有些好轉:“這個張女士不知道為什麼,在家不開門。”
“啊?這樣啊,真是缺德,那她幹嘛點名讓所長您親自去啊。”小鶯跟著憤憤起來。
任勇聽到這話,臉色頓時緩了下來道:“算了,不說她了,你記得,以後這個人的訂單,一律不要接,知道了。”
“哎,放心好了,我明白的。”那邊小鶯應下了,頓了頓道:“那所長,我開車接你啊。”
小鶯是正常人,眼睛沒毛病,本來要開車送任勇過來的,結果所裡又來了客人,任勇覺得還是讓小鶯看著店更好,所以就讓她在哪裡待著,沒想到……
“嗯,也行。”任勇想起外面的瑟瑟寒風,緊了緊身上的衣服道:“那邊誰在?”
“王師傅、李師傅、張師傅,都在呢,顧客們都知道你的名頭,都是慕名而來,結果你不在,就讓其他師傅接了。嘻嘻。”小鶯語氣裡不乏驕傲。
“那好。你交代一下,過來接我吧,我在XXX小區XXX街道X號八樓。”任勇交代了。
小鶯輕快地答應一聲:“任哥你等著。”說著,掛了手機,
任勇籲了口氣,走到樓梯口這邊,坐下來,對面樓道這邊是窗戶,嗚嗚地刮著風,有些冷,不過他此時的心裡卻好了很多,因為小鶯剛才那句“顧客們都知道你的名頭”的話,就像慰帖一般滾過了全身,一時感覺暖洋洋的了。
其實他並不是天生盲人,就在一年前,他還是個正常人。不過那個時候,處境並不好。
怎麼說呢,說起來,他的人生有些坎坷複雜的,他出生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兄妹兩個,他這個做哥哥的從小就很聰明,一直在學校是裡學霸的存在,成績從來不用父母操心,所有人都認為他肯定會考上大學,而且是超一流的名牌大學的那種,然而高三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慘事,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當時家裡剛剛買了車,正逢過年,他想試試自己的開車技術,畢竟他聰明厲害,幹什麼都行,於是,就偷偷地把車開出來,當時帶著八九歲的妹妹上了路,結果發生了車禍,妹妹撞死了,他活下來了。
當時他才十七歲,還沒有成年,發生的慘劇是意外,畢竟誰也不想是這樣,尤其是快高考了,父母和老師都怕他受影響,不忍心多責怪他,他倒是一如既往,學習似乎也沒落下,只是表面的平靜,並不能掩蓋內心的傷,終於在最關鍵的時刻爆發出來。
高考考數學,他在填寫名字的時候,填寫了一個“任數學”三個字,考英語的時候,又莫名其妙在名字上寫了個“任英語”三個字,於是他的兩門功課都被判了零分,本來清華北大的命而,結果連專科也沒考上。
全家人接到這個成績,都是傻眼了,連老師也不相信,還巴巴去教委給他查成績,結果才發現他寫錯了名字,回來跟任家說的時候,任家抱頭痛哭,任父哭完,拍著任勇的肩膀:“兒啊,好了,這次咱們記得了,下次復讀的時候,小心了。”
高考失敗並不是什麼稀奇事,有的是考不上的,還有那種考上了也不想上,想再考一年上個好大學的,總而言之,這事是個災難,可是也不算是天崩地裂,然而塌陷的是下面。
他本來一直聰明厲害,幹什麼都是頂尖的,然而自從高考失敗之後,他忽然“變笨”了,老師發現他在復讀的時候,雖然依然很努力學習,可是成績直線下降,不僅不優異,連普通學生也考不過,居然考了倒數第幾。
老師覺得可能這孩子受了刺激沒緩過來,就跟任家說,最好讓他緩兩年再復讀,任家還不當回事,結果考試成績出來,任勇居然考了倒數第一,任家這才慌張了,認為任勇可能因為妹妹車禍的緣故,產生了心靈陰影,因此送他去看心理大夫。誰知越看越出問題,最後任父發現任勇在考試前,開始不停地寫公式,把屋子的地板上,牆壁上,公式都寫滿了,人像是傻了一般,嘴裡不停地唸叨著,看樣子,像是要瘋。
任父沒辦法,不敢讓任勇再學習了,讓他進了自己的廠子,做一名維修工,還專門請自己的徒弟來帶他,結果當月那個車間就發生了事故,原因是因為任勇沒學會,自己卻急於求成瞎操作,這下沒辦法了,工廠看在任父的面子上,沒讓任勇賠錢,卻也不敢再僱傭他了。
可是大小夥子不能這麼閒著,任父又給任勇找工作,讓他去學廚師,開始的時候,廚師還誇獎他,說小夥子不愛說話,老實肯幹,人挺好的,要留下,不過很快就退回來了,原因還是還有一個——他實在太笨了。
“感覺智商有嚴重問題。”廚師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對任父道:“這孩子是不是智力有問題啊?看著是挺努力的,就是笨,學不會,這可咋整?”
任父聽到這話,眼淚都要流下來,對著任勇發愁,要知道,就在一年前,這孩子還被稱為天才呢。
他也知道父母在想什麼,其實他並不是不努力,也沒有偷懶耍滑,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幹什麼什麼不行,於是就對父母說,要去別的城市闖蕩一下,鍛鍊鍛鍊自己。
然後任勇就出走了,這麼一走,就是七八年,不停地更換工作,幾乎把這個年紀適合的工作都做了一遍,然而不管他如何努力,還是不行,哪怕送快遞,他都是最慢出錯率最多的那個,最後因為投訴率太高了,經理要解僱他,他痛哭流涕地要留下,經理只好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然而就在這一次送貨途中,他被卡車撞了,人沒事,眼睛瞎了。
父母來看他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實在不成了,送他去學習盲人按摩。
開始的時候,他照例還是不行的,一直重複著那種模式——很努力,就是不行,不是找錯了穴位,就是用勁過了頭,把人按摩得渾身疼,因此其他盲人都出師了,只有他還是遲遲不能畢業,教他的師父十分頭疼,本來想著要辭退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天,他忽然開竅了。
不知道怎麼開竅的,總而言之,忽然開竅了,不僅對穴位倒背如流,按摩手法也忽然變得十分熟諳,不僅如此,還會融會變通,似乎那個聰明能幹的學霸又回來了。
師傅當然高興,把他留在了自己的店裡,很快他就幹出名堂來,大家都說他特別會按摩,按摩之後渾身舒坦,而且勁道也好,於是找他的客人越來越多,半年之後,他就攢夠了開店的錢,自己出去做老闆,開了這家“阿勇盲人按摩店”,又挖了幾個厲害的師傅,價格公道便宜,活兒又好,於是名聲大振,生意興隆。
這個時候,他再接再厲,又增加了一項上門服務的專案——其實盲人按摩店,一般不會開這專案,因為盲人出行很不方便,如果是陌生的路,會增加很多不必要的成本,便是因為這個緣故,很少有盲人按摩店敢這麼做,可是他敢,當然,暫時也是他自己來做,其他盲人師傅還不是很能接受。
自從開了上門服務的這個專案,他的生意越發好了,基本上每天都忙不過來,錢也越攢越多,如今已經在本地買了一套房子,全款買的,也有了車,就差個媳婦了,目前看來店裡頭的前臺小鶯對他很有些意思,不過他似乎還不是很願意,彷彿想要找個更好的,因此只是曖昧,並沒有明確關係。
因為有了錢的緣故,他的人生似乎能揚眉吐氣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老闆,技術好,雖然是瞎子,卻一點不比別人弱,因此但凡認識他的人,他都喜歡別人恭恭敬敬地稱一聲“任老闆”,有錢、有尊嚴,有人捧,有人追,生活忽然變得愜意而快樂起來。然而今日這件事,似乎像一根針,一下把任勇的快樂氣球給扎破了,張女士的這件事似乎在提醒他,出了自己的那個小圈子,他真的不算什麼,依然是那個被人輕視的殘疾人。
關於這一點,讓他非常憤怒,任勇靠著牆邊,抬頭看著窗外,抿著嘴,嘴角劃出一條堅硬的弧線,給整張臉添了幾分冷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