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大俞的感情有多複雜呢，這個問題至今我也回答不上來。
可是我能記得的是，我第一次入啟明的時候，確實是被大俞帝京的繁華震驚到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冬天已經到了末尾，雪雖然沒有融化，但也沒有再落了。我走的時候北燕一片歡騰的景象，所有人都覺得這個難熬的冬天終於過去了。而我也為此感到驕傲，畢竟，我也算是為北燕盡了一份力量。
我到劉燁風老將軍那裡赴約的時候，已經快到了大俞的新年。
或許是劉老將軍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不太好，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怎麼喜歡這個人。
但是如果真的要摸著良心說的話，劉燁風這個人，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他為人有些古板，但絕不是不知道變通的人，只是總是恪守著一個將軍的職責，執著於軍令，執著於疆土。
我父王常常說，一個人能得到自己身邊朋友的認可這算不上什麼本事，只有能得到對手認同的人才是真正厲害的人。
我想劉老將軍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把這種想法告訴了拓跋寒，他沉默了很久才跟我說：“這樣的人，是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對手的。”我聽了他的話突然很憂傷，是啊，我一個質子，哪有資格成為一代軍神的對手……
這種憂傷一直伴隨著我，直到我踏入了啟明，踏入了這座天下最繁華的城，它才瞬間消散了。
啟明這個地方，我應該用什麼樣的詞彙來形容它呢？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至少從拓跋寒教我的那些大俞文字中，我找不到一個可以形容啟明之繁華的詞語。
白日裡車水馬龍不曾斷絕，運河之畔每天來往的船隻比我們草原上來往的牛羊還要多。到了夜裡，尤其是臨近春節的那幾天，夜市總是燈火通明直至天亮，貴族公子們賞燈看月，尋常商販遍地擺攤，有時還能看到不知從哪裡來的江湖藝人表演雜耍……這些東西於我而言，都是新奇玩意兒。至少在北燕我是不曾見過的。
所以那段時間，我和拓跋寒在啟明都玩瘋了。嗯，用大俞國的話說，就是樂不思蜀。
也許正因為如此，大俞的皇帝陛下才肯放心地讓我跟在劉老將軍手底下做偏將。畢竟，一個只知道留戀於溫柔鄉中的北燕世子是翻不出什麼浪的。
大俞的皇帝陛下，也是一個很好的人。
這個“好”是針對“人”這個字來評判的，而不是針對於皇帝這個身份而言的。換句話說，大俞這位皇帝陛下其實不適合當皇帝。他會吟詩會作賦，通曉音律丹青，卻唯獨不知道該怎麼做皇帝，否則他也不會聽信了讒言奪了劉老將軍的兵權。
是的，終於說到這件事了。
我這一生中，短短的四十餘年，有兩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很多個夜裡獨自一人想起來的時候，都會如鯁在喉一般難受。
大俞玄歷十五年冬天，即北燕來犯的第四年，護國大將軍劉燁風以勾結北燕意欲謀反的罪名被罷了兵權，告老還鄉。十六年，一代軍神，鬱鬱而終。
在這場震驚朝野的謀反案中，我扮演的是一個深明大義告發主帥的偏將形象。當然，我是北燕的世子，我的告發其實沒有多少人相信，但我也不需要有人相信。我在大俞快四年，我深知大俞的朝堂被這個詩酒皇帝糟蹋成了什麼樣子。文官害怕武官勢大，武官害怕劉氏一家獨大。他們都需要一個能把劉老將軍從朝堂上踩下去的機會，我只是剛好給了他們這樣一個機會。
劉老將軍回鄉的時候，我厚著臉皮去送他。那天的場面非常大，老將軍輕車從簡，來送他的人全都是已經從戰場上下來的老兵，他們單膝跪在路兩旁，一整條長街都肅然無聲。老將軍的馬車就這樣駛過，帶著滿滿的落寞，出了這座繁華如夢的啟明城。
我那時不敢露面，大概是害怕有人拿臭雞蛋扔我。一直跟著老將軍到了城外，我才帶著拓跋寒跪在老將軍馬車前，一言不發。
我以為他會罵我一頓，但是他沒有。
他坐在馬車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我倆，說了一句我一輩子也沒有弄明白的話：“我沒有輸給你，我是輸給了我自己。”說完，便駕著馬車繞開我們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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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這一去，怕是再也沒人擋得住你們北燕的鐵騎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在風雪聲中隱隱約約聽見老將軍說了這麼一句話。我想，我還是太天真了。這位老人雖然敗了，但他心裡比明鏡還要透亮……
次年春，老將軍在風景如畫的江南去世。訊息傳出之後，大俞軍中下至伙伕小卒，上至將軍都尉，皆自發地白衣縞素三月，以慰軍神在天之靈。此時朝野上下才後知後覺，劉老將軍若是想反，天下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同年冬，北燕再次來犯。
這一次，沒有人再能擋得住我北燕兒郎的鐵騎。朔陽城破，燕雲十八城告危，朝野上下方寸大亂。
最終，我以大俞臣子的身份出使北燕求和。同行的，是皇帝身邊的【影衛】，地位相當於我父王豢養的死士。這是一種威脅。
我終於見到了闊別多年的父王，但心情卻沒有想象中那麼高興。
金帳之中，父王看著我滿臉的微笑，我卻拔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這個舉動，大概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父王的微笑一瞬間僵硬在臉上，我看著他兩鬢斑白的頭髮莫名地感到心疼。可是我沒有收刀，我逼著他許下誓言，在他有生之年，北燕不可踏足中原半步。
父王同意了。我看見他眼裡滿滿的都是失望，冥冥中，我聽見有什麼東西突然碎掉了。那聲音很清脆，我聽在耳朵裡，黯然神傷。
北燕退兵了。一時間普天同慶，大俞皇帝陛下本來想封我為大將軍，被我推掉了。我要了一個爵位，來到商州府，再沒有回過啟明，也再沒有去過北燕。
我搬到商州的同年，遠在北燕的父王去世，也是鬱鬱而終，王位由我的一個兄長接替。
這期間我娶了一個大俞的女子，她卻在生我們的女兒的時候難產去世了。那天我在妻子的葬禮上嚎啕大哭，把我這些年藏在心裡的一切的一切全部哭出來。而哭到一半我又突然想起我很小的時候，父王請了一個星算師為我算命，那人說我命犯孤煞，一生註定孤苦無依。
我想，我這一生確實是夠失敗的。
為人不義，陷害忠良。為子不孝，拔刀逼父……
我給女兒起名叫陌沫，沒什麼特別的含義，只是比較順口。好在女兒很乖，這也是我活到如今的動力。並且我曾一度在想，那個算命的真是個騙子，至少當我失去一切以後，還有這麼個乖女兒在身旁侍奉。
可是，命犯孤煞就是命犯孤煞，這是宿命，沒法改的。
我最終死在了拓跋寒手裡，我曾經的伴當，我的故人。
而我最為欣慰的，大概是我的女兒逃過了這一劫。
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想我終於理解了我的父王。
我與父王和解，與我這一生和解。
此刻再回頭看看，無論是耶律齊還是陌竹，身份在變立場在變，但我心中那份執念一直沒有變。我一生三次拔刀，不為殺人，而是為了保護我所珍視的東西。所幸的是，我都成功了。
就像我父王所說的，北燕的兒郎，無論身在何處，身體裡流淌的都是戰神的血，是強者的血。而強者，就是為了守護弱者而存在的
我想我的名字應該會留在史冊上，無論是大俞的，還是北燕的。
不過這些並不重要。我如今只希望，我的女兒陌沫，能帶著我的骨灰回到木沁大草原上，不必埋在哪裡，且讓它隨風飄蕩，為那些千年不枯的野草增添一些養分。
若有來世，我還願意生在北燕。野馬牛羊都可以，哪怕做一株野草，我也無悔。
我彷彿看到了北燕春日裡的天空，湛藍色的，萬里無雲的天空。
你看，天空了無痕跡，可雄鷹卻已飛過。
【歷史】
陌竹者，北燕世子耶律齊也。玄歷十一年冬，燕人寇邊，護國公劉燁風退之，燕人遂降，以竹為質，干戈遂解。
十五年，護國公欲反，竹劾之，帝嘉以忠，賜中郎將。
明年冬，北燕舉兵來犯，帝以竹為使求和，竹入北燕金帳，刀脅赤陽大君，師遂退。帝優寵之，封逍遙侯，邑百戶，食千石，擁商州。
竹以北燕世子之身，護大俞百年基業，其誠如此，帝尤喜之。
明德四年，卒於商州，諡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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