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年相當焦躁。
他一焦躁起來，遭殃的就是他嘴裡那根吸管：麥當勞的吸管這會兒看起來比原本的還要廉價上了十倍，因為它在少年的牙齒下迅速地扭曲變形。
一焦慮就咬些什麼可不是個好習慣，坐在他對面的人想。
她一動不動地等著他結束這次對塑料管的蹂躪，順便等待他回答自己的問題。
“我不想成為主角。”然後，少年說了，“想用我當主角的人……腦袋一定都有毛病。”
說話時，少年死死地瞪著眼前的人——
這傢伙莫名其妙地就出現在了他學校門口，每一顆釦子都扣上了的白襯衫與黑色的西裝褲，他險些以為是死神找上門來了。
結果比那更糟：她是個作者。
她出現在他面前後的第一句話便是：“我想寫書，我要你當我的主角。”
年僅十七的少年徐浩之險些一拳揍了上去。
——可惜，他做不到。
正在書寫故事的作者受這個世界所保護，由大綱監控會認證並傳送了證書的作者可是行走的免疫體。
他們免疫世界上的一切傷害，猶如神話中的巴德爾，甚至沒有榭寄生這種弱點。
所以徐浩之只好跟著她來了這裡，一個附近街角的麥當勞，這裡的地段實在不算好，在這種平日的下午根本沒有多少人。
那作者掏錢買了些飲料和小食，他們坐在清冷快餐店裡靠窗的位置上，面對著面。
然後少年就丟擲了那樣一句話。
“你叫……洪夢昊，是吧？”他張揚地抬了抬下巴，“不好意思，你找錯人了。”
洪夢昊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而後說道：“你在名單上。”
“呿。”徐浩之滿臉不滿，“角色規劃局那些傢伙腦袋有坑。”
像這樣直接指責規劃局的人還挺少見的，洪夢昊想，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當作者向大綱規劃局提交的大綱審批完後，角色規劃局就會交給他們一份名單，那上面的盡是些有成為主角潛質的人；作者從中挑選一個名字，將他作為自己即將書寫的故事的主角。
有時侯這些至關重要的部門還會向他們提出建議，諸如“你開頭的線索不夠集中”又或者“這一題材的小說，主角最好是普通高中生”云云——無論怎樣，她最終得到了名單，從上面挑出了徐浩之這個名字。
所以她才會那樣說，徐浩之絕不是完全沒有成為主角的可能。
“你肯定不是從第一頁挑的名字。”然後他又這樣說了。
“的確不是。”好像是第四頁還是第五頁，頁數越靠後資質越低，“但我選擇了你。”
“為什麼？”少年又開始咬吸管了，“我完——全——沒有主人公應有的素質，不是嗎？”
洪夢昊有些想提醒他把一個詞拖長並不能使詞彙變得更加可信，但徐浩之已經繼續說了下去：“好好讀過書嗎？還記得要怎麼樣確定你選對了主人公嗎？”
在那兒有至少四個標準，給任何想塑造主角的人做了個參考：
1）你的主角必須主動；
2）你的主角必須有一個清晰明確的問題；
3）主角的問題要引起讀者的興趣；
4）主角必須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
而少年從鼻腔裡噴出一聲嗤笑，對她說道：“不好意思，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主角。”
“《你的劇本遜斃了》。”但洪夢昊的反應則是他預期的反方向，“沒想到你會看這類書。”
“我好歹也在那該死的名單上。”徐浩之厭惡地撇了撇嘴，“我有權力多少瞭解一些關於你們這些作者和你們的破事。”
但這權力並非屬於“觀者”，而是屬於“角色”的——既是說，少年在以他最不想成為的東西為身份做這些事。
很諷刺，不是嗎？洪夢昊想著。
不過這種矛盾性也早已在她的預料內。
手指婆娑著身側的揹包，洪夢昊抿了抿唇。
“作者選擇誰為主角，歸根結底與角色的意志無關。”她說，“沒有主角會因為他不想就不去經歷故事吧？”
“切……”徐浩之狠狠地咬了咬牙，“所以才說你們這些作者討厭——對角色來說，你們是最糟糕的人。”
他還記得原本住他隔壁的男孩，那孩子在七歲時就被選擇成為一本小說的主角。
結果是他失去了自己的性別象徵，成為了不老不死的血族，只能依賴那些看起來是成人卻比他年輕數倍的人生活。
對於大多數故事的主角來說，“安寧祥和的一生”都不存在，他們會遭遇非同一般的苦難、挫折、失去，甚至陷入常人難以想象的麻煩中。
這些是故事本身要求的，也是觀眾樂於見到的，徐浩之只是完全不想成為這些事的客體，他只想避開這些，安穩地度過一生。
而洪夢昊的聲音就像一柄劍，劃破了他的所有思緒，還凜凜地閃爍著寒光：
“不，你至少符合一項。”她說，“你有個需要你自己去解決的問題。”
“什麼？”
“你不想知道宵若夢出了什麼事嗎？”
徐浩之的脊背上瞬間有冷汗流下。
“你怎麼會知道那個名字？！”他猛地一拍桌面，“小夢……你知道小夢她在哪嗎？！”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洪夢昊看著他，第一次地——笑了，“不試著和我接觸，你怎麼能知道答案？”
笑容如刀鋒一樣尖銳。
徐浩之瞪著她，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想做什麼？”
“你說的標準我當然考慮過。”洪夢昊慢慢地說道，“你不符合；但我會改變它們。”
冷汗越來越多了。
身為主角的候選人，徐浩之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當一位作者說要改變角色性格時，他們歸根結底改變的是角色的過去。
人的性格由過去塑造，所以作者們會為角色安置上不同出身、不同事件來影響他們的現在。
——啊，沒錯，作者在他們故事所轄的時間線裡就是有如此之大的權力。
名為情節安置局的組織會為這些事負責，他們會讓各個故事的時間線不相互撞擊而粉碎。
“你想要……做什麼？”他問，以咬牙切齒的語調又問了一次。
“進行遊戲吧。”洪夢昊回答了，“塑造性格的遊戲。”
“塑造性格”這個詞在徐浩之耳中自動成為了“改變過去”，他磨了磨牙，居高臨下地看著對面的人。
午後的陽光照進了窗內，讓她的流海留下了一絲陰影；她的唇形其實很好看，如果她不是笑得如此尖銳的話，一定也會是個漂亮的笑容。
但此時的她簡直是個貌美的死神，渾身上下無不散發出冰冷又蒼白的氣息，在盛夏之時突兀地點燃了一點寒意。
可是，宵若夢……
另一個同樣蒼白、彷彿透明般的身影掠過他的腦海。
她像是根帶刺的鋼絲一樣纏住了他的心，隨著他的呼吸散發著疼痛，每一個瞬間都刺痛出鮮血，淋漓地落在深淵之中。
徐浩之握緊拳，以自己最大的意志力壓抑住了離開的衝動；他緩緩地坐了下來，盯著眼前扭曲的吸管。
“你想進行哪個遊戲？”他乾澀地問，聲音如亟待滋潤的土地般，“你打算……挑選哪一個？”
為了讓作者方便地改變角色的過去，規劃局準備了眾多遊戲。
既有簡單選擇便能完成的AVG，亦有需要複雜經過才能成型的TRPG，種類之多已到了讓徐浩之對此深惡痛絕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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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有一種直覺，洪夢昊所選的，他能肯定一定不是什麼善類。
“‘人生大冒險’。”她說。
徐浩之險些再度拍案而起。
“你瘋了嗎？！”取而代之的是他叫嚷起來，“那個遊戲……那個遊戲可是……！”
“所有可行遊戲中最激烈的一個。”洪夢昊代替他說完了沒有說完的話，“對參與雙方風險最大，甚至可能造成死亡的一種。”
“角色規劃局應當不允許作者在處女作中進行它才對！”
“只是不建議而已。”洪夢昊冷靜地將這條抗議也推到一邊，“只要作者想，就可以進行。”
“但規劃局的建議——！”
先前那一幕似乎又重演了，洪夢昊想，她對面的少年正以他曾經咒罵的物件為擋箭牌。
他在慌亂，即便她已經率先祭出了一項讓他無法拒絕的兵器也是一樣，全是因為她挑選的這個遊戲的緣故。
少年額上的冷汗正順著臉側下滑，他甚至沒有抬手去擦，那汗水彷彿折射著光，投射進沒有開燈，亦不被陽光眷顧的室內。
洪夢昊忽地笑了一下，輕淺的、沒有任何溫度的。
“畏懼者，無法從中知曉真相。”她說，“然後，別忘了，這是那個大冒險。”
徐浩之抬起眼睛來看她，他目中漆黑一團，倒映著她自己的影像。
洪夢昊的面容即便在陽光下也顯得慘淡萬分。
“風險對我們來說是相等的。”她說，“我的生命……也被放在了同一塊棋盤之上。”
沒有付出就不會有收穫。
若希望對方支付性命，則必須要以自己的性命為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