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過小區後門,趁著保安的注意力全在電視上時溜出了門。
月光下的內河泛著光,白日裡因治理不善而遭人嫌棄的河流在這時還帶著一絲月色下的浪漫。
可越過河又是另外一個世界,那裡與他們那設施完善、鳥語花香的小區不同,這裡是過往與破敗的象徵。
日後出生在這座城市裡的人可能不會記得,在大改造前的城市遍佈這樣的地方,他們是低矮的破舊木製建築群,未被整治,很可能是因為居住其中的人正拉著橫幅抗議拆遷。
徐浩之站在那片區域的入口處,深深地吸了口氣。
吸進鼻腔裡的滿是內河汙濁的臭味,一瞬間,那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被打回了原形。
“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他心想,“要去的不是這裡。”
他轉身。
在兩片區域的夾縫,在河岸邊,他在月色下看見了自己的目標:
那是棟比身側舊房區還顯得破舊的房屋,月光照在他的屋脊上頭,只有“慘淡”二字足以形容他眼前的光景。
徐浩之和桃白業就約好了在那裡見面,在午夜十二點時。
——事情還要從這天下午時說起。
在升上小學後,他與桃白業進了同一個班。
課程一樣,家又很近,他們理所當然地一起上學放學。
那句話冒出來時,他們就正在放學途中,他身邊的桃白業走在人行道與街道相接的水泥塊上,她專心致志地在那裡走著,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然後,她忽然說了:“晚上,要不要去那裡看看?”
“什麼?”徐浩之愣了下,“你說什麼時候?去哪裡?”
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時間,然而桃白業停下腳步,以清晰的聲音重複道:
“今天晚上。”她說,口齒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去那裡看看。”
她指向了自己的目的地。
河流對岸、陰影叢生的地方。
夾雜在新與舊兩個世界裡,煢煢孑立的廢棄建築。
“桃子,那裡——”
“據說鬧鬼。”桃白業以一種雀躍的聲音說,“浩之,你怕了?”
“不。”徐浩之搖了搖頭,又補上了一句解釋,“我根本不相信這個傳言。”
“嗯哼……”女孩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她望向那條河的眼睛因為夕陽而閃爍著光芒,“那,去吧。”
“啊?為什麼?”徐浩之因她眼中的光而有一瞬失神,但又很快接道,“桃子,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既然那裡沒有鬼,那麼,就算半夜去也沒有關係吧?”桃白業又開始走了,徐浩之急忙跟上。
“但是,半夜……”他有些犯嘀咕。
“你爸爸今天是夜班吧?”桃白業把他的嘀咕聲置之腦後,“我晚上也可以溜出來。”
“這……”徐浩之還在遲疑。
“如果實在不願意就算了。”桃白業傲然昂首,“我一個人去。”
“……”徐浩之失語。
他知道桃白業說到就會做到,要是他不出現在那裡,她一定會獨自前往。
她視線所及之地,那棟廢棄房屋正沉沒在夕陽的餘暉中,它算是這一帶相當有名的建築了,廢棄已多年。
據說那裡原本是所學校,職業高中,在他出生後沒多久便搬離了這裡,留下這棟房屋在時間中風化。
“鬧鬼”、“有幽靈”、“有人在裡頭消失”之類的流言也就不脛而走。
而就算徐浩之不信那些怪力亂神,他也明白一個女孩子,深夜獨自前往那裡,絕不會是什麼安全的事。
“唉……”對此,他只好嘆息。
桃白業因他的嘆息而側過眼,漂亮而閃爍著光的雙眼瞪視著他。
噢,現在那裡面的光看起來像是火焰了。
“去還是不去?”她問,聲音清朗得不像樣子。
“好吧。”徐浩之只能說道,“十二點?”
“嗯,十二點。”桃白業笑了,重重地點了點頭,“就在廢屋門口匯合。”
而後他們在小區門口分別,兩人各自回到家,黃昏時那個約定像夕陽的光一樣不真實——
至少徐浩之如此希望。
他在床上聽著父親出門,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在夜班,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會回家。
桃白業也就是瞅準了這點才特地定了半夜時間,讓他能從容地離開家。
徐浩之對此不能不再度嘆息,他的好友、他的盟友,她委實太過瞭解他了。
他就這樣一路走到那棟廢屋外頭,這裡曾是學校,一堵磚牆圍繞在外,他熟門熟路地找到了牆的正門:這裡也曾是學校的正門。
至於現在,它看起來就是扇破舊老朽的鐵門而已。
徐浩之站在門前研究了一會兒,遺憾地發現要進門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容易,也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浩之!”是桃白業,她像一陣風似的捲到了他身邊,“你準時到啦?”
“我們約好的,不是嗎?”但其實他還是有些希望桃白業將它當成隨口戲言,不會出現在這裡的,“咦……?”
他忽地發現桃白業並非孤身一人。
有個女孩跟在她身後,在他們幾步外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她看起來似乎比他們大上一些,卻也大不了多少,跟上風般的桃白業讓她微微喘息。
“……誰?”徐浩之問。
“我在出門時遇到的。”桃白業說,“和我們同一個小區,是鄰居。”
徐浩之沒見過她。
儘管他並不認為自己見過小區裡所有的孩子,可她依然顯得顯然陌生。
“我們沒見過吧?”他問,“我叫徐浩之。”總之,先示個好吧,他想。
“我……”新來的女孩兒遲疑一下,最終還是說道,“我叫洪夢昊。”
——一句話,彷彿在他們身邊掀起了一場風暴。
蝴蝶在此端扇動了羽翼,彼端的河流隨之被攪亂了顏色。
桃白業在風裡瑟縮了一下,抬起頭,嘟囔著說道:“沒想到晚上還是有點冷啊。”
“這個季節的夜晚,都會有些冷。”洪夢昊這樣開口,“但在室內就會好些。”
她聽來經驗頗豐,讓徐浩之不由得更加慎重地打量起了她:
一身尋常的、顏色暗淡的運動裝,那服裝看起來不是哪所學校的校服。
臉也沒有什麼特別,不過他們這個年紀的孩子,也還沒到能看出未來模樣的時刻。
“……我和你們不在同一所小學。”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洪夢昊說。
“唔。”徐浩之想了想,“這一帶是劃片去我們那的吧?”
“擇校。”
“這樣……”
一個詞能說明很多事。
例如,他和桃白業之所以從小就選擇同一所學校,很大原因是學費。
“好啦,別磨蹭了。”但桃白業對這狀況似乎全然未覺,“快進去吧,外面冷死了!”
周遭的氣溫顯然沒有她說的那麼誇張,可話語中的雀躍絲毫沒有虛假。
女孩兒一邊轉身擺弄著生鏽的鐵門,一邊繼續對徐浩之說道:“浩之你也不用在意她,她也不是第一次在半夜遊蕩了。”
“不是?”雖然早已有所預料,但徐浩之還是問道。
“顯然,她是個夜遊神。”桃白業嘻嘻笑著,“啊,這樣就能進去了。”
鐵門在她的動作下發出“吱呀”聲響,令人牙酸的聲音一聽便知是合頁生了鏽。
不過即便如此,門還是開了——在她的拉扯下,兩扇門間露出了一點兒縫隙。
成年人或許會嫌那裡太過狹小,可對他們這樣的小孩子來說,那點空隙顯得剛剛好。
“我來吧。”徐浩之說道。
他接替了桃白業的位置,拉住門時手指上傳來鐵皮剝落的觸感。
這種觸感猶如鐵門佇立於此的時間得到的具象,讓徐浩之不由得輕吸了一口氣。
湧入鼻腔裡的空氣可算不上什麼好聞的味道,它滿是鏽味,一如他們在遠處看見的廢屋一樣荒蕪腐朽。
桃白業已經在走神的這會兒鑽進了門裡,她往裡頭走了幾步,一邊伸著懶腰,一邊打量著四周。
徐浩之便抬頭看向洪夢昊,黑暗中,女孩兒的臉有些奉命不清。
“夜遊神?”他問。
“晚上不太能睡著而已。”洪夢昊說。
她也進了門,動作靈巧。
徐浩之聳聳肩,只覺得她的解釋平靜到了僵硬。
他最後一個走進門,身前是廢棄學校的操場,不大,也早就沒有了什麼器械,只有一側還有個孤零零的沙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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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裡唯一的一棟教學樓就在操場對面,它漆黑的身影像一個古代的擁抱,將這三個各懷心思的孩子攬入自己懷中。
“動作快點吧。”桃白業說,“小心被人發現。”
徐浩之倒不覺得有什麼人會像他們一樣半夜在這種地方徘徊,但他同意桃白業的說法。
“早去早回。”他說。
“切。”桃白業把手背在腦袋後頭向前走,“浩之你真沒意思。”
“是是……”徐浩之勾了勾唇角露出半抹苦笑,加快腳步跟上眼前的女孩。
他們很快便抵達了那棟廢屋前,那屋子如同一個徘徊於世的巨大陰影,要將他們完全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