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很久，他們會意識到，此時此刻在他們眼前的龐然大物其實只是棟低矮的樓房。
三層，就算放在當時也算不上什麼高大的建築，可對於還是孩子的他們來說，它顯得有些太大了，黑壓壓的，直向他們撲來。
——對當時的他們而言，那裡就像是個異世界的入口，而他們就要進入那異世界。
徐浩之忽地意識到桃白業正在顫抖。
他那個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此時倒有了些尋常女孩兒的樣貌。
“現在知道怕了？”他問，
“不。”桃白業矢口否認，“我只是不喜歡學校而已。”
很難說這句話究竟是在逞強還是她真的這樣想，畢竟對於學校，她的確算不上熱愛。
雖然大多數孩子都不喜歡學校，可桃白業對此的厭惡卻似乎更多。
“走吧。”他的思緒被桃白業自己打斷，女孩兒向那建築物邁出了一步，“呆在這裡也沒有意義。”
“哦。”她身後傳來稀稀拉拉的兩聲回應，這個三人小組向著教學樓的入口走了過去。
眼前這棟教學樓只有一個出入口：它正對著學校大門，是一扇木門，上頭用彩色玻璃做了些裝飾，現在都已蒙塵而模糊不清。
桃白業抬手推向那扇門，在一陣古舊老朽的聲響之中，門緩緩開啟了，猶如某種古舊之物，在遺忘深淵中張嘴長嘆。
“哇哦……”推開它的女孩兒發出一聲低嘆，“居然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徐浩之因她的話而皺起眉。
“傳言。”桃白業眨了眨眼，“聽說這裡門鎖壞了的那個。”
“你們把這裡當成什麼了？”一直沒怎麼開口的洪夢昊這時說道，“得進來才能發現鎖壞了吧？”
“也沒什麼。”桃白業說，“就是個秘密基地而已。”
洪夢昊似乎嘟囔了聲“小孩子”啊之類的話，讓徐浩之忍不住想提醒她她自己也沒有多大。
話沒有出口，因為他扭頭便看見洪夢昊從口袋裡掏出了個手電。
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洪夢昊看了眼門上的鎖，說道：“鎖芯斷了。”
徐浩之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你居然帶了手電？”
“我告訴過你吧？”桃白業笑了，“這傢伙是個夜遊神。”
她不這樣說，徐浩之大概還真會以為那句評論是個玩笑話，他摸了摸鼻子，說道：“還是進去吧。”
手電的光也開始向裡晃去，光圈裡照見了門廳裡的水泥地面。
“我只是碰巧帶了而已。”洪夢昊說，這似乎是個反駁，可她的聲音乾巴巴的，沒有任何力度。
徐浩之只從其中聽出了她不想再議論此事。
——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問題，他判斷。
像他不想談及自己一樣，洪夢昊不想談及她的，至少這點程度的“設身處地”他還能夠理解。
而桃白業已經向門裡走去，她的腳步掀起地面上的灰塵在手電下飛舞，她因此顰眉，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灰塵沒過多久便又落回地面，四周安靜得有些可怕，她方才的腳步似乎都能引發巨大迴響。
她所在的門廳顯然是整棟教學樓的交通樞紐，這裡不僅有唯一的出入口，向上的樓梯也在房間一角。
兩條漆黑又深邃的的走廊沿著左右兩側伸展開來，它們通向各個教室，全這裡全封閉的，走廊裡頭看不到天空。
而他們置身其中時也是一樣，除非走進教室、開啟窗戶，否則他們就相當於進入了一個罐子。
“如果遇到火災，這裡不可好逃跑啊。”徐浩之聽見洪夢昊在喃喃自語。
“幸好我們現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他說，走到桃白業身邊，“但這裡還真是……”
“什麼？”身邊的女孩歪了歪頭。
“太封閉了，令人討厭。”徐浩之說。
“你在說什麼啊？”桃白業對這說法嗤之以鼻，“那裡不是有窗嗎？”
她指向門廳內側——的確，那裡有扇窗戶，就在樓梯邊上。
洪夢昊也走進房間，手中的光源搖晃著挪向它。
光沒能窗透玻璃。
他們眼前的窗子或許多年前的確透明，但現在，它被各種各樣的髒汙覆蓋，已經看不清原來模樣。
“……”
空氣中瀰漫著尷尬的沉默。
洪夢昊移開手電，漫無目的地掃著四周。
“總、總之。”桃白業乾咳一聲，“反正屋子又不會真的吃了我們，安心啦。”
徐浩之想說這句話應該由他來說才對——畢竟他才是他們中不相信鬼怪的那一個。
但這時，桃白業已經一溜煙地跑向他們右手邊的走廊，她的腳步在地面掀起了塵埃風暴。
“咳——咳咳！”她馬上咳嗽起來，“搞什麼啊！”
並且立刻發了無明火。
積蓄在建築物裡的灰塵如同被驚飛的鳥兒般撲扇著翅膀。
它們遮天蔽日，甚至連手電的光都有一瞬暗淡。
“太久沒有人來了吧。”洪夢昊說，“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吧？”
“真是討厭。”桃白業滿臉煙霧，“這個鬼地方！”
徐浩之有些好笑：當初可是她自己說要來這裡的。
但這句話他沒有說出——若他說了，也不知桃白業會做出些什麼過激的舉動來。
“傳說中有鬼的地方。”他只是評價道，“被叫作‘鬼地方’，很合理。”
結果桃白業還是狠狠瞪了過來：“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說著，腳步“噔噔噔”地繼續向前行去。
“試著別邁那麼大步子。”洪夢昊在她身後說道。
桃白業沒有理睬，塵埃的風暴幾乎將手電的光也徹底吞沒，而女孩兒的聲音在這個轉瞬便已消失在了走廊深處。
剩下的兩人別無他法只能跟上，好在這時四周的灰塵已漸漸散去，沒有給他們帶來太多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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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跑進走廊深處的腳步忽地又返了回來，轉瞬之間，他們身周再度被飛舞的灰塵佈滿。
“？！咳、咳咳！”徐浩之急忙以手掩鼻。
身邊的洪夢昊更是直接質問道：“你幹什麼呢？！”
而罪魁禍首正面露笑容，嘻嘻笑道：“我們都在一條船上，不是嗎？”
看她得意的模樣，大約只是為給他們帶來麻煩而雀躍吧。
徐浩之又有些無奈，他心知桃白業只是在宣洩自己方才的惱怒，但她所說的話也著實無法反駁。
“要遭殃也一起遭殃。”女孩兒“咯咯”笑著，眼眶因灰塵而有些發紅，“同甘共苦。”
“希望這裡只有甘沒有苦吧。”洪夢昊乾巴巴地說，“前面有什麼？”
“嗯——裡頭什麼都沒有。”桃白業說，言語間還透著淡淡的失望。
“什麼都沒有？”徐浩之不由得皺眉，“什麼意思？”
“進去看看就知道了。”桃白業說，“而且坦白說，我還沒有走到底。”
於是他們三人一起向裡走去，這一次所有人都控制了腳步：只要他們稍微小心一些，四周就不至於滿是塵埃。
往裡走，徐浩之漸漸就明白了桃白業口中的“什麼都沒有”是什麼意思——除了教室和灰塵，那裡的確一無所有。
要知道人在前往一個地方時往往會對那裡抱有一定想象，在他的想象裡，這裡不說充滿了舊日殘骸，至少也應該有些殘桌斷椅什麼的——
然而並沒有。
走廊一口氣延伸到了盡頭。
他們直走，越過一扇扇教室的門和窗，最終看到的就是走廊盡頭的牆壁。
身邊的洪夢昊明顯地松了口氣，她顯然和桃白業抱著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
“看吧，什麼都沒有。”桃白業在身邊說道，甚至不用扭頭，徐浩之就已想到她抱著雙臂的模樣。
“這是件好事。”洪夢昊如此斷言，她手中握著的手電不安地四下晃動，“至少對我們來說。”
“也許吧。”桃白業不置可否。
“我還以為會有廢棄桌椅堵塞住道路之類的。”徐浩之也說道。
手電猛地向他照來，光圈籠罩在臉上，讓徐浩之有一陣子睜不開眼睛。
“聽起來像是恐怖遊戲裡的場景。”而桃白業在說，“接下來是不是會有女鬼從裡頭爬出來？”
“別說了。”洪夢昊制止了她——她的聲音顯得有些尖銳，“這種玩笑不好笑。”
“你還真是沒趣啊？”若換成別人或許就閉嘴了，可惜，她遇到的是桃白業，“明明自己是個夜遊神？”
洪夢昊立刻沒有回答，手電亦從徐浩之身上移走，照向了他們的來路。
徐浩之聽見她轉了個身，傳來的聲音因此顯得有些幽暗。
“和那無關。”她說，意興闌珊。
“既然都到這種地方來了。”桃白業說，“有關或無關，有那麼重要嗎？”
理由可以拋棄，過程可以忽略，而她的腦子就像有著諸多岔路的鐵軌，一輛火車轟隆隆地開過，只有終點一定是在那個地方。
洪夢昊沒有說話，桃白業也一樣，沉默在這個走廊中形成了片刻的真空。
然後她們開始向門廳走去，徐浩之頓了頓，也追上她們的腳步。
因為這一頓，他落在了黑暗裡，某些荒誕不經的思緒在陰暗的角落裡旋轉成型。
他在想桃白業的話，那句話或許並非唯結果論，而是唯現在論——無論原因如何，他們現在所做的，才是最重要的。
那是她自己想說的話嗎？還是什麼人借她的口傳遞信息？又或者……
這想法一下子便隨著前頭壓迫而來的黑暗而失去蹤影。
他眼中只有手電帶來的光亮，不知為何，現在的它看起來不像是驅散了黑暗，反而像是被黑暗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