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A面：奇怪的詞彙
可樂沒有了。
洪夢昊擺弄著吸管。
她可沒有像對面少年那樣玩弄塑膠吸管的愛好，但這樣細微的動作能夠幫她緩解焦慮。
——她在焦慮些什麼？這個問題比想象中的更加難以回答。
距他們上一次停下來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他們的故事相當流暢地在進行著，他們甚至很長時間沒有中斷。
理論上來說，一切都在順利地繼續：雖然徐浩之仍沒有成為她預期讓他成為的人，但畢竟大冒險還沒有結束。
即便如此，她還是在不住地擺弄著那根吸管，對面的少年正盯著她的手，那目光似乎是在責問她的焦慮。
那個“理論上”或許就是最大的問題，洪夢昊想著，接下了那目光。
流暢的遊戲意味著湧動的暗流，徐浩之絕不是個會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持續進行遊戲的人。
他或許只是在休整——在相當長時間裡一直做同一件事著實會令人厭倦——但洪夢昊並不那樣認為。
思索短促而閃亮。
又或者他們真的走在某種意義上的和解途中，只是她未可知呢？
……儘管洪夢昊才是提出他們“共同塑造這個故事”的人，可她其實並不相信自己說出的話語。
他們依然在爭搶故事中的話語權，相互把故事拉扯向自己的方向——
與人共同創作一個故事時偶爾就會出現這樣的狀況。
她調整了心緒，決定不再折騰手上的塑料管。
“飲料喝完了。”她說，聲音平穩，“我去續杯。”
她站起身，對面的少年動了動，目光隨著她的動作：“真令人意外。”他說。
“什麼？”洪夢昊停了下來，
“我還以為你是不喜歡喝飲料的那一類——你知道的，‘肥宅快樂水抵制協會’什麼的。”
“那是什麼啊？”莫名其妙的說法讓洪夢昊都不由得啞然，對面的少年輕聲哼笑。
“因為可樂像是在你安全區外的東西。”他這樣說道。
這讓洪夢昊更加摸不著頭腦了，她不明白徐浩之的意思，不過，卻能夠明白，她的預感是正確的。
眼前這少年並沒有就此與她和平相處的打算，眼下她面對的，是一次試探般的攻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於是她說，語調冷淡。
“畢竟，你看起來是那種喜歡把事情都掌控在手中的人。”徐浩之輕輕鬆鬆地說道。
“你想說什麼？”洪夢昊的瞳孔收縮，目光變得尖銳。
——話中有話。
不，倒不如說是話中藏著利刃。
“還記得我們之前停下來時說了什麼嗎？”徐浩之向後靠在椅背上，抱起雙臂，冷笑。
“太久遠了，我已經忘了。”洪夢昊生硬地說道。
“喲，這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徐浩之抓住了這點狠狠嘲諷，“要我提醒你一下嗎？”
用不著他提醒，因為洪夢昊記得。
正是因為能夠記憶，所以才會顯得僵硬和無法言語。
“你總是把故事限制在一個小範圍內。”
徐浩之說。
而洪夢昊陷入了一種異樣的沉默，那沉默並非聲音上的，而是來自別的維度：
“這和我們之前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這兩件事本質上是一樣的。”
徐浩之輕輕鬆鬆地化解了她的問題，他的肩膀輕輕聳起又落下，僵硬地保持著鬆弛。
詩人說，當人們說出“寂靜”這個詞時，他們便打破了它；可在這個空間裡絕非如是。
截然相反的狀態正如光的兩相般重合在一起，她或者他，窺見了一瞬虛假中的真實或者真實中的虛假。
在一家麥當勞窗邊的小桌上。
“你在害怕。”用猶如利刃一樣的話語，“你構造故事的方式，是以恐懼為基準的。”
“——荒謬至極。”穿透了簡單與複雜共同鑄就的防線。
“究竟是不是謊言，你自己最清楚了，不是嗎？”
最終成了彼端微弱的冷光，淺淺地照射在她的面容上。
“咔”的一聲，聽起來像是機械鍵盤的按鍵被狠狠敲下的聲音。
接著又是“啪”的一聲，洪夢昊狠狠敲向了桌子，她一把抄起空了的杯子向對面砸去，塑膠蓋子在半空中脫落，剩下的零星液體灑上了徐浩之的衣領。
少年不由得一呆，對方突如其來的盛怒甚至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怔忡地朝洪夢昊望了一兩秒，然後忽地回過了神。
“這套我明天還要穿啊？！”他幾乎從位置上一躍而起，出口的話語宛如他創造的桃白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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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洪夢昊冷然看著他，臉上又恢復了全無表情，她看著他慌亂地清理著自己的校服，然後扭開頭，走向櫃檯。
——她原本就是要去再買一杯飲料的。
先前那不可思議、錯亂、矛盾的空間消失無蹤。
儘管在她說“消失”時，那不應存在之物就被固定在了此處。
麥當勞的一角恢復了真正的沉寂，徐浩之的罵罵咧咧也逐漸停歇，洪夢昊拿著可樂回到位置上。
“我們得繼續故事。”她說，聲音依然相當生硬，“它不能在這裡停下。”
“停下它的不是我，是你。”徐浩之同樣生硬地說道，“哈，只是一兩句話，就讓你這麼動搖了嗎？”
“現在是誰在讓它停下來了？”洪夢昊尖銳地反駁了回去。
她在位置上坐下，又一次面對了眼前的記錄板，它閃爍著冰冷的顏色。
注視著那冰冷，她的臉色漸漸恢復了先前的狀態，而她對面的少年垂了垂眼，忽地再度開口：
“我還有個問題。”他說。
“什麼？”
明明怯懦、畏懼，以至於不願去描述超出一定範圍——超出自己安全區的角色。
那麼。
“你為什麼要寫這個故事？”
洪夢昊的動作再度僵住，她手中的吸管沒有完全插入底部。
瞳孔忽地擴散開來，她有一瞬間被拽入了回憶中。
最初，她是為了什麼而拿起筆的？
為了某些執拗。
某些虛妄。
某些想要而求不得的東西。
某些……
未盡之事。
若非有所欲求，她又何苦執筆。
吸管被一口氣推到底側。
“——只是覺得有趣而已。”
於是，這個“有趣”的故事，再度拉開帷幕。
PS:詩是辛波斯卡的《三個最奇特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