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軍屯。
帥營之內,幾位將軍圍著地上一具白布包裹著的屍骸打轉,
戍邊軍帥張敬盤腿坐在矮案後,未像其他幾位將軍一樣圍著一具燒焦的屍骸打轉,而是把玩著一塊玉佩。
玉佩為羊脂白玉,呈玉玦之形,一隻雄鷹雕琢於其中,振翅欲飛,玉玦邊沿,還有一串金文。
這塊玉玦今時也被燒得微微泛黃,玉色不再油潤,有些暗淡乾枯。
其上的金文,張敬已著營中通宵金人文字的武官專門看過,自然瞭解,正因為瞭解其上之意,他的面色才會那麼不好看,陰沉得很。
眼看那幾個親信圍著一具屍體像是蒼蠅般轉來轉去,半天也未放出個屁來,張敬心中更加煩躁,猛地拍了拍桌子,將眾親信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而後怒罵道:“入你們媽媽的毛!看了半天,甚麼都未看出來,還跟爺爺裝模作樣!”
“一個個每頓能吃一桶大米飯,對本將卻無半點作用!快滾!快滾!莫在爺爺面前晃悠,看得心煩!”
幾個親信武官被張敬罵得狗血淋頭,也不敢反駁什麼,訕笑著就往帥營外退走,還未完全走出去,又被張敬喝住。
張敬道:“去將副帥給老子叫來!”
“是!”
這下幾個親信倒應聲得快,一轉身便在營帳中消失了。
張敬在營帳裡踱著步子,眉頭緊鎖,他每看地上的屍骸一眼,心中便更添一分煩悶。
這具屍首上佩有張敬手裡攥著的玉玦,而玉玦上的金文明明白白地說明了屍首的身份——金國雄鷹部皇子完顏昌。
但是完顏昌如何會死在關外戰場上?五個皇子圍獵一個手中只有千把人的大昭兵部職方,自己反倒先死了一個?
這實在令張敬感到匪夷所思,但那塊玉玦又是真的,這下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金國若是真死了一位皇子,事情便要鬧大了,到時候金兵大舉進犯昭國,自己戍守的這雁門關便首當其衝!
張敬對自己的能耐還是很瞭解的,清楚自己也就能率領一萬餘兵卒,戍守邊關做做樣子,真教他同敵人對抗,在戰場之上博取勝利,張敬自問沒有那份本事。
如今朝中名將老得老,死得死,而新一代的將帥還未成長起來,青黃不接,張敬這也是臨危受命,他出身儒門世家,縱是按照家學淵源,他也不是個帶兵打仗的料子。
當然,張敬如今這副作態、形象,縱是肚裡沒貨,別人也多半會誤認他乃是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將。
張敬在屋內打了好一會兒轉,元奎這才姍姍來遲,在門外喚了一聲:“軍帥。”
張敬聽到聲音,立刻應聲,令元奎近來營帳說話。張敬與元奎乃是關東戍邊軍一二號人物,但單單看兩人之間的關係,必定會教人生出一種後者與前者差太多的錯覺,之所以人會產生如此錯覺,實是因為元奎一直待張敬畢恭畢敬,不像是戍邊軍副帥,倒像是張敬身旁打雜的小廝。
“副帥,關外死了個皇子的事情,你也得到訊息了吧?”張敬罕見地稱呼了元奎一聲副帥,令元奎心中暗爽。
張敬自知論真才實幹,他確實不如元奎,這會兒擺出個禮賢下士的姿態,也好教元奎多為自己做點事情。
元奎一進帳篷,看到地上擺著的那具屍體,對於張敬為何突然邀請自己的原因便已經一清二楚,此刻聽張敬果然是為金國皇子死在關外之事相詢自己,心裡更加有底。
他倒也不好在這個出了名的喜怒無常的軍帥面前賣什麼關子,便道:“軍帥,我那邊得了訊息,說是咱們這關外,死了可不止一位金國皇子……”
“什麼?!”
“莫非還死了倆個?!”
張敬看到元奎緩緩點頭,頓感心驚肉跳。
死了一個金國皇子便教他覺得頭大如鬥,惶惶然不知所措,這一下子死了兩個——張敬覺得天都要塌了!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楊立那廝——那個兵部職方,他怎麼就那麼能招惹事情,他好好地——他老老實實地去死,不就什麼事情都沒了嗎?”
“怎麼能在臨死前還攪和出這麼大的風浪來?!”
“副帥!副帥!這個事兒可是宰輔交代咱們做的,出了這種事情,他一定不會袖手旁觀吧副帥?”
元奎搖了搖頭:“宰輔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張敬聞言表情明顯放鬆了下來,有宰輔的保證,就算肩頭上真扛著一座山,張敬也有十足自信,宰輔能將這座山從自己肩膀上輕飄飄摘下來。
“不過……”元奎一向喜歡咬文嚼字,說話慢吞吞的。
一聽到他這個‘不過’,張敬又慌了神:“不過?不過什麼,副帥,你能把話一口氣說完麼?”
“不過,那個兵部職方,殺了兩個皇子也未死啊,軍帥,他如今還活得好好的,此時應該透過沉沙關進入燕州境內了……”元奎說話更加慢了,臉上的凝重之色也一點一點消去,嘴角微挑,露出一個戲謔的笑容。
他看著被這個訊息震得懵然的張敬,心中快意無比:“軍帥當時答應了宰輔,必定會令那小子死在關外,神不知鬼不覺,從此天下無楊立這一號人!”
“如今,一下子被楊立殺了兩個金國皇子,且不說神不知鬼不覺了,便是宰輔對這件事的基本要求,您都未能達到啊……”
“回到大昭境內,本將要料理他豈不是信手拈來!”張敬咬牙切齒,怒聲道,“我立刻派出一營士卒,前去燕州攔截此獠,將之斬殺!”
“一營五百餘士卒?”元奎憐憫地看著張敬,“軍帥,您該不會是忘了此子的身世了吧?”
“莫說是一營士卒,便是您將關東戍邊軍一半士卒——兩萬餘兵卒,全部派去追剿他,您看看這些士卒是不是有來無回?”
“燕翎軍便在燕州!此子又是誰?他是燕王楊統之後!”
“更何況,燕州如今被他經營得疏密有致,該讓外人看到的,一點都不會遺漏,不該讓外人看到的,外人休想看到,也莫想這插手其中——縱然燕翎軍真變了節,不干預你追殺他之事,光他在燕州經營的勢力,也足夠你那一營士卒在燕州全軍覆滅,連骨灰都不會留下!”
元奎的話對張敬而言,有如當頭棒喝!
讓他瞬間清醒過來,也讓他萬念俱灰,他轉臉看著元奎:“副帥,那,本將便無路可走了嗎?”
“宰輔寬宏大量,肚裡能撐船。”元奎低垂眼瞼,讓人看不清他眼中光芒,“軍帥此時若是負荊請罪,主動向宰輔認罪,雖然懲罰不可免,但宰輔必定會對你網開一面,或許,軍帥還能坐鎮關東雁門。再不濟,便只能回京做個富貴閒人了……”
“此事又非是我一人所為,副帥,你亦參與到此中來,怎麼此時卻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張敬未被元奎這一番諄諄善誘騙到,反而回過神來,猛地抬頭看著元奎,驚疑不定道。
元奎面色無謂,搖了搖頭,看著張敬的眼神裡分明寫著‘朽木不可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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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帥應該想想,我與宰輔是什麼關係?你與宰輔又是什麼關係?”
“不論如何,我亦是宰輔門生,而軍帥你與宰輔的關係,可就遠了許多,這事他老人家更希望誰承擔下來,軍帥心裡不該有點數嗎?”元奎此時吐出的話語,好似一把把刀子,直扎張敬心靈各處破綻,張敬縱慾要躲避,也難以騰挪開身!
“我已向宰輔修書一封,將此間之事如實相告,軍帥完成宰輔交代的要事也不盡心,到了現在,你才知道那楊立還活著,而我卻是早已得到了這個訊息……兩相對比,軍帥覺得,宰輔會更相信咱們兩個之中的哪一個?”
張敬似是被人抽去了渾身筋骨,一屁股坐倒在地,喃喃自語:“既是如此,本將便只能認罪伏法了麼……只能如此了麼……”
“為表誠意,個人建議軍帥,最好還是寫一封奏摺與書信一同送至京城,一面向宰輔主動認錯,一面也向陛下主動認錯,這樣,宰輔才會覺得你的心誠,為你從中斡旋便是必然……”元奎說完這一番話,胸口火燒一般地燙,看到張敬緩緩地點了點頭,他不再在此地停留,掀開帳篷布簾,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