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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〇章 天地不仁(二)

王御史早朝之時,觸犯天顏,因之被杖責二十。

其已是老邁之軀,二十大棒下去之後,立刻便不醒人事,被宮中太監以板車拖回自家府邸,回家未過一夜,不治身亡。

這個訊息從朝中釋放出去,未過多久,便被市井間各種各樣比此有趣千百倍的訊息蓋過去,消失無蹤。但想必背後推動江又靈之事,將其擺在陛下面前的人已經知道自己再亂伸手,會面臨什麼下場,一時間,關於江又靈乃是陛下私生女的訊息立刻消寂了下去。

但宮中暗衛卻就江又靈的身份,以及其如今藏身何地展開了調查。

時間依舊在悄無聲息地流失著,城市便是一個巨大的舞臺,每日都在流傳著你方唱罷,我方登場一類的戲碼。

《野狐說》的評書先生被客人毆打得鼻青臉腫的訊息傳遍了鼎京市井,牛二也因此在家休養了三五日,待到他再去同和居講書之時,生意已大不如前,反倒是對面的盛泰酒樓忽地絕處逢生,因一出《射龍傳》再度生意火爆了起來。

這一日,牛二早早講完了今天的幾個章回——臺下也沒多少客人在聽他說書,賞錢也沒有多少,同和居掌櫃更是對牛二生出了些許排斥之心。

牛二自知自己處境不妙,但他倒是一點也不著急——大人物說了,過不了多久,對面講《射龍傳》的那個同行,便要吃官司,吃牢飯去了,到時候沒人與自己競爭,自己還怕沒有生意?

對面搶走了自己多少客人,到時候就得送出來多少客人!

果不其然,這日牛二評書講完之後,正在收拾東西,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嘈雜,接著便有人將訊息傳了出來——盛泰酒樓裡出了大事,官差要將那邊的評書先生帶走調查,評書先生偏偏不肯就範,反而與官差理論了起來!

大家夥一聽這訊息,都覺得稀奇——還從未聽過哪個下九流的敢與公差當面對抗!

似說書先生、戲子、娼妓一類的活計,都被時人看作是乞丐一般低賤的職業,被視作下九流。

縱然說書先生認識幾個字,比一般農人都要有些文化,依舊難逃被歸入下九流,被視作旁門左道的命運。

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在士農工商四等民的階級區分之下,根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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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貴與精英們若不靠著這士農工商階級之分,令天下人互相之間生出鄙視鏈,使士蔑視農人,農人嫌棄工匠,工匠輕慢商賈,商賈欺壓操持下九流賤業的人,那麼他們自己便沒有好日子過了。

倘若百姓之間無有階級之分,互相之間鐵板一塊,水乳交融,便是統治者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時候,他們的任何一點錯誤被人揪住,立刻便永世不能翻身,昭國廟堂若治不好天下事,使民富國強,大家便團結起來,再換新天。

然而如今現實情況卻是吃幹飯的蔑視吃稀飯的,吃稀飯的蔑視吃米湯的,吃米湯的嘲笑吃米糠的,卻從未有一人想過,誰規定的自己只能吃飯,不能吃菜?

……

牛二看眾人一邊議論著,一邊往盛泰酒樓那邊去,他自己也來了興趣,跑到同和居酒樓後院換了身衣裳,便從後門走出去,繞了個圈,混進了進盛泰酒樓看熱鬧的人群中。

盛泰酒樓門前從未如今日這般這麼多人過,幾乎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

外面這些人幾乎全是趕過來敢熱鬧的人,其中可沒幾個願意在人家酒樓裡吃頓飯消費一下的,牛二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擠進了酒樓之內。

酒樓裡人更多,不過大都是正正經經花了銀子,來吃飯的客人,牛二尋了個好位置,便站在原地往酒樓大廳中央伸直了脖子觀察。

評書先生的臺子上,幾個配刀的官差正對張洞明父子推推搡搡。

官差們過來把人帶走時,應該也未料到酒樓裡會有這麼多人,以及人們會越聚越多,當下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也不敢對秀才父子使用暴力,如此反倒給了張洞明掙扎的機會。

“因你近日來,在此地屢屢散佈朝廷命官的謠言,所以我等前來緝拿你,此乃依法辦事,你有何不服?快跟我們走!”捕頭不耐煩地抓住張洞明一條手臂,咬牙切齒,若非當下有太多雙眼睛盯著自己等人,他真想直接一掌打掉張洞明半邊牙齒,再捏碎他幾根手指,好教他知曉抗法是什麼代價!

“我不走!”一向文弱的張洞明,此時不知從哪裡爆發出來的力量,猛地扭動身體,竟掙脫了捕頭的手,將父親牢牢護在自己身後,道,“敢問差爺,你說我散佈謠言,我散佈了甚麼謠言?我一個說書的,莫非還能影響到國政?”

“今之國朝,連我這麼一個下九流的也容不下了?連讓人說句話都容不下了?!”

張洞明在三教九流之中混跡已久,此時開口說話,言辭直指官差此次辦案的要害,更在間接之間煽動了周遭圍觀人等的情緒。

當即就有人在下面高聲嚷嚷:“不過都是討生活而已,何必互相為難?!”

“對啊,這秀才只是講些掌故,莫非如今連掌故也不讓人講了?只准我們大家夥兒充當睜眼瞎!兩耳不聞窗外事麼?”

“我等也只是奉了京兆尹的命令,在城中緝拿散佈謠言,避免謠言令金昭兩國生出不睦,你們又何苦為難我等?”捕頭高聲解釋著,手上卻小動作不斷,向周圍官差打個顏色,七八個捕快立刻圍向了張洞明父子二人,順便遮擋住周遭人的視線。

“嘿!你們幹什麼?大庭廣眾之下,毆打霸凌普通百姓!”

一看官差們這架勢,圍觀人們登時便炸開了,有人跳上了臺子,拉開那幾個圍住張洞明父子的官差,可惜已經晚了,張洞明眼眶青紫,顯然剛才被對方圍住之後,臉上捱了幾拳,至於身上有沒有受傷,暫時卻也確定不了。

“我等乃是秉公辦事,你們若是再如此蠻不講理,可別怪某家手中的刀不客氣!”

竟有人敢襲擊官差,捕頭心中登時大怒,鏗鏘一聲抽出腰刀,向前方虛揮了幾下——手中有兵刃就是有底氣,人們一看官差拔出了刀,一個個都迅速冷靜了下來,不敢再接近幾個官差。

捕頭心中怒火卻未因此消減,反倒高聲道:“你等簡直是反了天了,待到某家迴歸京兆尹府,必要將此事稟告大人!”

“把這兩個傳播謠言的帶走!”

“差爺說我們傳播謠言,敢問我們傳播了甚麼謠言?”

“我與對面的同和居說書的,講同一個訊息新編而來的典故,為何差爺只抓我,卻對他視若無睹?”

“差爺說是秉公辦事,差爺究竟秉的是‘公’,還是照著上面大人們的臉色喜好來辦事?上面的大人們不喜歡有人傳揚那位在邊關揚威的兵部職方之事,似我這等以此為根據評書的下九流便要遭殃,大人若是喜歡那位兵部職方所做的事,遭殃的便該是對面同和居里的那位說書人了罷?”

張洞明父子被捕快們推搡著下了臺,他一邊努力掙扎,一邊高聲呼喊,言辭銳利。

捕頭眼皮直跳。自己當官差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遇見這麼硬的茬子!

擠進酒樓裡的人愈來愈多了,門口被圍得水洩不通。

每個人都似有意似無意地為一眾官差的通行製造障礙,他們如陷泥沼,半天也不過挪動半步而已。

捕頭覺得這周圍氣氛不對,他看向近在咫尺,但又遠似天墊的門口,那裡有人抱著膀子站著,捕頭老辣的眼光捕捉到了抱膀子的人眼中的寒意。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個想法——自己若這樣經過門口,被人群推搡著,暗中有人捅了自己一刀的話,也無法查出兇手誰人吧?!

一念及此,捕頭頓時打了個激靈,但他又不能不帶走張洞明父子——這是京兆尹大人點名要的罪犯!

至於他父子二人是不是真的罪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頭的大人既開口說他是罪犯,那他便一定要呆在牢房裡!

什麼秉公辦事,什麼依照律例——捕頭自己都不信這一套。

昭律是用來限制普通百姓的,和上面那些大人們可沒什麼關係——他們是制定規矩的人,不是守規矩的人。

捕頭心中糾結,良久之後,猛地轉頭,臉色猙獰,一雙三角眼似是釘子般釘在了張洞明面孔上。

張洞明絲毫不懼,反抬頭與之對視——他是差一點便死了的人,這條命也是撿回來的,被天收走也無怨言,既然如此,還有甚麼好怕?!

反正這幾日賺得銀子也足夠老父活過這一輩子了。

張洞明覺得胸中有一團火在燃燒,他愈來愈能看到世界的本質,看到昭國的本質,可惜他只是一個說書的,影響不了天下人,不然,他真想撕破眼前這所有的假象!

他眼下只能撕下捕頭偽裝作秉公辦事的假面具,相信周圍這麼多的看官們,必定喜歡今天的故事。

“你走不走?”捕快藏在衣袖裡的手掌緊攥成拳,中指微微凸出,這一拳落在人的肚子上,能教人瞬間失去所有力氣,躺在地上任由宰割。

“我不走。”張洞明反倒平靜下來,大徹大悟,心中有無限的光明與歡喜。

“好,好,好!”

捕頭獰笑一聲,高叫道:“掌櫃,掌櫃的,給我過來!過來!”

他眼睛銳利,一眼便看到了試圖往人群裡藏的掌櫃,衝其大聲吼著,不斷揮手,讓其到自己身邊來。

張洞明看他這副作為,卻有不好的預感。

圍觀人等心中亦有如此想法。

所謂民怕吏,吏怕官,官怕民,說得是那些越卑微的小官,越瞭解與自己相差無多的百姓,他們能使出各種陰損的招式折騰治下的百姓,直到百姓低了頭,服了軟,從此沒了骨性,做了狗。

所以會有百姓進京高御狀,會有人直接攔在朝廷大員的車馬之前,向其告狀。

大官們都愛惜羽毛,也都看重自己的聲名,他們反倒懼怕失去群眾基礎,怕落一個不為民辦事的口實,因此,又說官怕民。

如今,張洞明是百姓,捕頭是惡吏。

不管張洞明是否懼怕捕頭,捕頭都有數十種方式讓對方低頭認罪。

掌櫃到了捕頭跟前,低著頭,不敢聲言,不敢看自己的侄兒。

“掌櫃的,這個說書的,我也不帶走了,便留在這裡。”捕快換上了一副笑臉,只是笑得讓人心中發寒,“明日我會繼續來。”

“這個說書的在這裡呆一日,我便來一日,直到他從你這家酒樓裡消失。”

“你總會為自己所犯之罪責付出代價!”捕頭看向張洞明,冷笑一聲,一揮手,直接釋放了張洞明父子,帶著一眾捕快從酒樓離開!

酒樓裡的人們沒有因為張洞明父子總算未受到不公對待而歡呼,反而因此陷入了沉默。

人間總有青天,但它似乎總是姍姍來遲。

看到了這一場鬧劇的人們,內心都被巨大的惶恐擊中了,一種極端不安全之感包圍了他們的心靈,可他們卻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勸慰自己,逃離出這種不安全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每個人都知道,捕快看似未將張洞明父子鎖拿入獄,其實已經封死了他所有的去路,他可以自由地行走在京城,行走在天下各地,但從此之後,他將被排斥在所有人之外,成為一個透明的形體。

人群裡的牛二心中劇震。

他被張洞明先前的話觸動了——那位兵部職方迴歸京城,若知道自己如此編排於他,自己的下場又能好到哪裡去?

頃刻間,牛二做了決定——要趕緊逃離鼎京,逃離背後之人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