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正午的天光透過窗子，枕邊人早已不見。
在一陣昏沉和頭疼感中醒過來的終陵棄緩緩睜開眼，勉強自己從床上坐起來。
這種感覺和數日之前烏月刺史周仲德娶親那日無比相似，只不過區別是……
終陵棄扭頭往一旁看去，穿著一襲月白色薄衫的孟漁舟盤腿坐在小幾前，小幾上擺著長琴，她的雙手正按在琴絃上。
“喲，睡的可好啊？”她抬眼覷來，嘴角微微勾起。
終陵棄從初醒的混沌中恢復過來，此時他身體稍微一動彈，渾身各處還是有些隱隱作痛。
“昨晚給你正骨的時候，蜘蛛嫌你叫得太瘮人，就用塗了麻昏藥的針扎了你。”她沒等終陵棄發問就向他解釋道。
經她這麼一說，他有點想起來了，昨晚回到客棧後他才發覺自己崴傷的右腳腫得厲害，居然已經是骨頭錯位了。隨後一系列的治療手段雖然讓他苦不堪言，但現在看起來確實挺有效的——腳踝已經完全消腫了。
他試著下床走了幾步，確認完全沒問題後高興得笑了出來。
“接著。”孟漁舟喊了一聲，把一件東西丟向了他。
“鑰匙？”
“你的房間在走廊對面。”她說，“透過了試膽，忘川算正式接納你了。”
他愣了一下，隨後明白了她的意思，帶著些許遺憾半開玩笑地說：“突然要搬出去了，說實話真的有點捨不得。”
“捨不得什麼？”她莞爾而笑，但神色在下一瞬忽然冷了下去。
沒等終陵棄回話，孟漁舟就用威脅的語氣同他說道：“雖然我不介意，但是你要是在完成刺殺南郭旻的夙願之前跟我走得太近，死在我手上的時候可別怨我。”
他心頭感到一陣惡寒，猛然想起了之前孟漁舟向他提過的自己已經到了第五關考驗“斷情”的事情。
“小孟，如果真的有情，你也會下得了手嗎？”他壯著膽子問道。
“蠢話。”她斥責道，“我和你不一樣，是個真正的刺客。”
他沉默了一下，問道：“那真正的刺客都是為什麼而殺人呢？小孟，你又是為什麼給忘川賣命？”
“我是在忘川長大的，忘川的命令高於一切。”她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所以昨晚你明知道那杯酒有問題，為了逼我殺人你還是喝了，這也是忘川的命令對不對？”終陵棄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就不會擔心嗎？要是那個時候我慫了，沒有從橫梁上跳下去，你怎麼辦？”
她說：“蜘蛛會確保我的安全，他不會讓我死的。”
“可你會被那個男人欺負啊！也無所謂嗎？”
“……無所謂。”她迎著終陵棄質問的目光說道，“我自己的一切都是作為刺客可以利用的武器，美貌也好，身體也好，請不要用一般人的眼光來看我。對我來說，只要可以活下去就夠了。”
終陵棄點點頭：“我明白了。我還是比較喜歡你不是刺客的時候……在丹水的客船上的時候。”
他說完這一句，帶著自己的劍離開了孟漁舟的房間，順手帶上了門。
孟漁舟聽到背後傳來一聲關門的輕響後，如釋重負般呼出了一口氣，她繃著的身體終於軟了下來，那股輕蔑一切的氣勢也隨之消散。
“究竟是喜歡才不想殺，還是不想殺才不能喜歡？”蜘蛛懶懶的聲音從陽臺上傳過來。
她抬頭冷眼看向那個騎在陽臺的扶欄上、手中拿著木片和筆正在畫畫的同僚，反問道：“重要嗎？”
“不重要嗎？”蜘蛛故作詫異，緩緩把手中的木片向她展示出來。
巴掌大小的木片上用細線畫了一幅簡單的圖案：狹窄的房間裡，少女在俯身親吻沉睡中的少年的額頭。
孟漁舟愣在那兒，然而她還沒回過神來，蜘蛛又向她展示出了第二塊木片。
少年揹著少女行走在月下無人的街道，少女一隻眼睛睜著一隻眼睛閉著，似在假寐。
“你說我要是把這兩片東西上交，你是不是就可以很輕鬆地過第五關了？”蜘蛛笑著問她，“終陵棄那點本事，以你的身手殺起來很輕鬆吧。”
房中的少女忽然暴起，在一息之間越過了數丈的距離到了蜘蛛面前。
她指間夾著一截刀片，鋒刃抵在蜘蛛的頸側。
“你旁門左道學的太多，手上本事不紮實，我殺你也很輕鬆。”她說。
利刃貼著自己的動脈要害，蜘蛛卻一點都不害怕，他平靜地說道：“沒我這點旁門左道，昨晚他就不是肩膀上被劃一道口子這麼輕鬆了。”
她聞言呆怔了一下，立即被蜘蛛反手抓住了手腕關節，刀片被推回來反倒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蜘蛛得意地看著她憤恨的表情，繼續說道：“刺客從來不害怕手上功夫不如對手紮實，對不對？旁門左道沒什麼不好的，在那些正統的江湖武人眼中，我們不也是旁門左道？”
“你想怎麼樣？”孟漁舟問道。
“不怎麼樣，我只是不喜歡被人威脅。”他從孟漁舟的指間取走了那截刀片丟在腳下，旋即鬆開了她的手腕。
“我何嘗喜歡被人威脅！”孟漁舟在手腕獲得自由的瞬間以五指往他的臉部揮去，但這只是虛招。在蜘蛛的視線跟著她的五指往上移動的時候，她用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嚨，並把他的上半身推到了扶欄外。
蜘蛛半身懸空，只要孟漁舟一放手他就會摔下去，但他還是沒有露出分毫的緊張。
“要殺我滅口嗎？”他問道。
“把你畫畫的木片交出來。”她厲聲說道。
蜘蛛忍不住發笑，說：“那有什麼用？我再畫不就行了。”
“……你找死嗎？”
他仰望著頭頂的天空，搖搖頭：“不，我和你一樣，想活下去。”
孟漁舟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服，使勁一把將他拉了上來。
“你喜歡終陵棄什麼？”他把兩塊木片放在扶欄上。
“和你無關。”她飛快地將那兩片畫收起來。
“偶爾也會好奇一下。”他拉住了轉身要走的孟漁舟，“看著我們互相妥協的份上，滿足我的窺探欲吧。”
孟漁舟朝他齜牙翻白眼兒：“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你打算一天不透過‘斷情’，就一天不誠心面對他？”
“說不定過一陣子就不喜歡了呢？誰知道。”她聳了聳肩膀。
蜘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隨後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正色道：“代傳新的任務命令，今晚潛入周府，找一本賬簿。”
孟漁舟背影一震，她回過頭來問道：“賬簿？”
“算是你刺殺周仲德的後續。”蜘蛛解釋道，“僱主發現將他滅口還不保險，一定要拿到那本賬簿才能安心。”
“不是讓我們代為銷燬，是要交給他？”她確認道。
“對。”蜘蛛點頭，“任務和上次一樣，由你們小組單獨完成。”
“明白。”她應聲道。
“另外，渡司的命令，終陵棄編入你的組。”他玩味地笑了一下。
“我可以不要麼？”
“你要是早點說的話，昨晚我就不幫他那一把了。”他戲謔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