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烏煙瘴氣的煙館裡跑出來,終陵棄和曲深情兩人深切地體會到能夠呼吸乾淨的空氣是件多麼令人暢快的事情。
入夜後燈火闌珊的鷂子巷別有一番風味,涼爽的夜風吹散了方才對峙的緊張感,終陵棄與曲深情下意識地相視一笑,並肩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剛才那個人好奇怪,我記得她最初是能正常說話的。”終陵棄走在路上,忽然回想起一開始他和曲深情無意擋住了煙館內堂的門時,那個披著白色斗篷的女子明明是用“麻煩二位讓一下”這樣的說話方式來同他們交流的。
經他這麼一提,曲深情也想了起來,點了點頭說:“是啊,莫非那是她在下屬面前刻意表現出來的獨立特行?”
終陵棄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他覺得要是真是這樣那也未免太傻了。
“不過雲中劍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烏月呢?”曲深情不解地思索道,“而且一下子還來了這麼多。”
“這很奇怪嗎?”終陵棄詢問。
“荒蕪可是朝廷唯一認可的江湖執法組織,雲中劍作為他們中的精銳,主要在京畿一帶活動的。”曲深情畢竟在忘川待了多年,也算見多識廣。
終陵棄心想京畿和烏州差了千百裡,這些人不辭長路來到烏月,難道就是為了搗毀一個違法販賣吸食蒴果的窩點?這聽起來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們既然是江湖執法人,那這回不會是奔著忘川來的吧?”終陵棄擔憂地說道,“最近一段時間流鴉指使我們作案的頻率是不是有點太高了?”
曲深情臉一黑:“你能不能換個詞,作案是怎麼個意思啊……做賊心虛啊。”
“您就別糾結這個了,先前在地下你在我背後寫字讓我不要暴露身份,就是因為在荒蕪看來咱們是賊吧?”終陵棄苦笑道。
曲深情點點頭,不無慶幸地說道:“當時那個地形下動起手來,一條長廊十幾個劍士,我可沒把握帶你逃脫。”
“那現在你有把握帶他逃脫嗎?”身後忽然一陣大風吹來,風中夾雜著一陣利刃出鞘的聲音。
終陵棄和曲深情同時往後頭看去,只見身披白色斗篷頭戴風帽的女子仗刀在手,正一步一步朝他們走來。
“仿扶桑刀。”曲深情看清了她手中長刀的形制,不由得失聲道。
扶桑刀柄短刃長,刃有弧度,斬擊時的威力比中土的刀要強上不少。第二次粼泉戰爭時冷泉裹挾倭島進犯出雲半島,宸粼帝國以宗主國身份出兵保護出雲王國,在戰爭中從扶桑倭人那裡繳獲了大量的扶桑刀。隨後中洲大陸上便出現了經過刀匠改良過的仿扶桑刀,仿扶桑刀揉合了中土固有刀劍形制的優點,化雙手握持為單手,更加適合步下相爭。
只是仿扶桑刀的打造技術十分繁複,單把仿扶桑刀的價格都不是尋常武人能夠負擔的起的,因此雖然流傳中洲卻少見於江湖。
“我原以為你不過是個嘴上無德的癮君子,沒想到還是忘川的刺客,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白袍在風中被吹得往前翻卷獵獵作響,她對著終陵棄舉起了長刀,風帽下殺氣騰騰的眼神若隱若現。
終陵棄道:“你背後跟蹤我們,難道就是有德君子的做法?而且你不是能好好說話嗎?怎麼之前非要說些文縐縐的東西。”
“退後!”曲深情出聲示警的同時挺身上前,手中的匕首在終陵棄身前劃出一道銳利的紫色刃光。
她的匕首千鈞一髮地截住了突然暴起朝終陵棄斬來的長刀,隨後又迅速地對擊數次。兩人的身手都快到了終陵棄看不清的地步,唯有從金鐵交擊聲中判斷她們對了幾招。
兩人各自分開退後,白袍女子利索地歸刀入鞘,左手抓住刀鞘中段將之橫在身後,屈膝將身體重心放低。
終陵棄從沒見過有刀客在戰鬥中擺出這種架勢,既不是決定不打了,卻又用鞘藏起刀刃,他不明白那人這麼做的意義。
曲深情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她用匕首迎擊仿扶桑刀,在兵器長度上就已經吃了大虧。先前短暫的交手她看似遊刃有餘地格擋住了對方的每一次進攻,但其中的兇險只有她自己清楚。
出雲半島的戰爭已經證明,扶桑刀連帝國軍最厚重的明光鎧都能一斬而穿,這種鋒刃如果砍到人身上,輕而易舉便可將人攔腰斬斷。
“小心,她要用拔刀術。”曲深情對身後的終陵棄說道,“等我接住她這一刀,你就立刻跑,回客棧去報告渡司。”
終陵棄訥訥地點點頭,他不理解曲深情所說的“拔刀術”是什麼東西,但看她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便知道此時他們的處境兇險異常。
“嘩啦”一聲,對面的女子將自己的斗篷從面前掀飛向側後。那件連帽斗篷在風中如同鷂鷹一般飛舞,白影一閃過後,她已縱身直衝過來,在兩丈之地外飛身一躍,右手將長刀從鞘中一氣全刃拔出。
這一記凌厲的拔刀斬迎頭而下,曲深情舉起格擋的匕首被乾脆地從中切斷,儘管她反應迅速地飛步後退,仍然被仿扶桑刀的長刃牽動的刀氣碰到了衣襬。
曲深情身前淡黃色的裙襬在一片“嘶啦”聲中變成了在空中飛揚的碎布,裙下露出的半截粉白的長腿上有一道細細的紅色血線。
手持仿扶桑刀的女子白斗篷下穿著的也是一件紋著雲和劍的白色錦衣,與之前他們見到的那些男劍士不同的地方在於下身改成了短短的及膝戰裙形制。
她將長刀在手中一震,抖落了刀鋒上的幾滴血珠,對曲深情輕蔑地問道:“還不束手就擒?”
曲深情的右腿忽然一屈,單膝跪了下去,她咬著牙用手撐著地面想要勉強自己站起來,但連續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並且感到了受傷的右腿傳來鑽心的疼痛。
“深情姐!”終陵棄原本只看到曲深情被斬斷匕首傷及裙襬,此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原來沒能完全避開剛才那一刀。他跑上去扶著她的肩膀察看傷勢,只見她右腿上的那道刀傷正不斷地溢位鮮血。
“不是讓你先跑嗎……”她發現終陵棄還沒走,責備地說道。
“那你呢?你會被她殺掉的吧。”他的聲音因為急迫和恐懼已經有些變形了。
白衣女子持刀朝他們走過來,清秀的面龐上看不出什麼喜怒的表情,烏黑的及肩發大部分披散著,耳朵上方卻有三股頭髮編成的麻花辮盤在腦後。
終陵棄望著她的臉和頭髮愣住了,他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和她不是一個人!”
“誰?”白衣女子微微怔了一下。
曲深情此時也發現了,眼前這個持刀女子的臉雖然和他們之前在煙館地下見到的那個人一樣,但那位安左使留的卻是長髮,腦後也沒有將三股頭髮邊城辮子的裝飾。
“安左使……”終陵棄回憶起在煙館底下密室聽到那些劍士對那個說話文縐縐的白袍女子的稱呼。
她聽到“安左使”三字,面色微微一緩,點頭承認道:“那是家姐。”
果然是孿生姐妹,否則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相像之人?
他抱著一線希望說道:“安女俠,安左使方才在煙館已經答應放我們一馬了,你……”
“那是姐姐不知道你們是忘川的刺客。”她冷冷地望著終陵棄,“還有,我不姓安,我叫藤以寧,是荒蕪雲中劍右使。”
終陵棄哪裡在乎她叫什麼名字,他問道:“忘川的刺客便人人該死嗎?”
“刺客以奪人性命為業,自己難道不該做好隨時被人殺死的覺悟嗎?”藤以寧正氣凜然地質問道。
“那荒蕪又憑什麼斷人生死?”他雖然知道自己不佔理,但還是希望借言語之爭拖延時間。
藤以寧皺了皺細眉,看他一臉不服氣的樣子,說道:“荒蕪一切行動皆奉行大義。放心,只要你們束手就擒,我不會在這裡殺了你們。我會把你們交給烏月的衙門,由衙門整合所有案卷和證據後根據宸粼律法來判定你們的罪行。”
交給烏月的衙門?終陵棄心中忽然一陣暴怒,他吼道:“你要我接受南郭旻那狗官的審判?這就是你們荒蕪的大義?那這位繡衣使在北地雲州造下的精鐵案禍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你們怎麼不去查查?所謂江湖的執法者便是朝廷的走狗嗎?”
他越說越激動,不自覺地站起了身來,伸手朝面前一臉震驚的藤以寧打去。
曲深情想要拉住他,但右腿的傷痛讓她慢了一拍,手指從終陵棄的衣角滑過,她抓空了。
出乎意料的是藤以寧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任由終陵棄一拳打在自己額頭。
終陵棄也沒想到自己這激憤之下不顧後果的一拳會真的打中她,畢竟藤以寧右手還握著仿扶桑刀,以她的身手只要一念之間就能把終陵棄斬殺在面前。
藤以寧白皙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紅印,她抬手抓住了終陵棄的手腕,輕輕一扭就迫使終陵棄跪倒在地上。
“我承認,這個世上有很多罪孽,每天都有,即便是我們也沒法做到撫平天下所有不平事。”藤以寧將刀收入刀鞘,騰出手取下腰間的金絲繩將終陵棄的雙臂扭在背後牢牢綁住。
終陵棄被她壓制在地上,心中充滿了委屈、不甘和憤怒。
“但藤以寧自認無愧天下所有有罪之人。”她對終陵棄說道,“南郭旻是什麼樣的人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是刺客,你應該被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