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安城中的客棧休息了一日後,翌日一早終陵棄一行人就離城去了北郊的蘇山。蘇山竹海果然不負盛名,一眼望去不見盡頭的翠竹讓人在燥熱的夏日倍感清涼,終陵棄暗暗將龍壑鎮的竹林溝與此處一作對比,頓時覺得是小巫見大巫了。
“如果能在竹林裡搭個小屋,也算是避暑勝地了。”終陵棄心裡有這個想法,情不自禁地說了出來。
“你的烏月分渡臨時所在地不就是在一片竹林裡嗎?怎麼,還嫌棄那裡小啦?”藤以寧笑著揶揄道。
終陵棄沒有生氣,而是充滿幻想地說道:“龍壑鎮哪裡能和淮安城比……要是我能把分渡建在蘇山,坐擁這一片竹海,又可以眺望繁華的淮安,偶爾進城去瀟灑快活,那才是真的如天人一般。”
藤以寧樂得歪了歪腦袋,齊肩的短髮都瞥向了一邊:“做你的春秋大夢吧終陵棄,除非你有朝一日做到了忘川渡主,那或許這種生活才可能屬於你。”
終陵棄也同她開玩笑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說不定哪一天我真的成了忘川渡主,到時候寧右使你也得怵我三分。”
藤以寧齜牙:“呸,等你做到了忘川渡主,我早就統率雲中劍了,你敢大搖大擺佔了蘇山。到時候我就直搗黃龍犁庭掃穴,把你們一窩魑魅魍魎給收拾乾淨。”
終陵棄笑笑:“這麼不講情面嗎?就沒有商量的餘地?”
“只有你求饒的餘地,沒有商量的餘地。”藤以寧驕傲地說道。
竹海里迴盪著兩人嘻嘻哈哈的聲音,忽而吹來一陣長風,將歡聲笑語吹散,亦或者帶向不知名的彼方。寒林寺出來的小和尚慧一一直默不作聲地牽著馬跟著他們,在竹海夾道的山路上拾級而上。
“慧一小師父怎麼一直不說話呢?”終陵棄偶然回頭,才發覺自己一行是三個人。
藤以寧也覺得有些奇怪,她問道:“難道你不覺得這裡層層疊疊不見盡頭的竹海很有意境嗎?你聽,竹海深處還有颯颯的風聲呢。”
“阿彌陀佛。佛家修行,說‘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出家之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慧一小和尚雙手合十,一本正經地說道。
終陵棄咋舌:“這種修行,就是你們釋門所說的六根清淨?”
小和尚微微點頭:“然也。”
“摒棄了作為人的感受,這樣就能成佛?”終陵棄搖了搖頭,“這樣的修行可真苦。”
慧一反駁道:“並非是摒棄了作為人的感受,而是不去沉迷於肉身的舒適,不追逐五感的刺激和暢快。若要說吃苦,那些雲遊苦行的獨行僧們更苦,我們這些吃住都在寺廟裡的和尚比不上他們。”
終陵棄小時候在北地也曾見過那樣的獨行僧人,說起來他的名字就是一位來到府上的苦行修士給改的。那些人常年行走在外櫛風沐雨衣衫襤褸,皮膚粗糙黝黑,又因為常常在野外飢不果腹而身形削瘦,終陵棄小的時候不懂事甚至還有些害怕這些苦行僧人。現在想起來,他們儘管相貌鄙陋衣著邋遢,但眼中的光芒卻是慈善淡然的。
慧一小和尚一直住在寒林寺,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但好歹頓頓管飽,而且也不用受風吹日曬之苦,所以他看起來還是白白淨淨細皮嫩肉的。
“小師父你相信成佛之說嗎?”
“信。”
“哦?”終陵棄見他回答得如此乾脆,反而越發好奇了。
“也不信的。”慧一小和尚旋即又說道。
這下不止終陵棄,連在一旁聽著的藤以寧都覺得有些糊塗了:何為信也不信?
“前頭說過了,無眼耳口鼻舌身意,意不存妄想。”慧一耐心地同他們解釋道,“成佛不可為執念,執念便如妄想,妄想生貪嗔痴。修行者若是心中不淨,受貪嗔痴紛擾,如何能得道見佛?”
終陵棄一陣默然,他想這些人還真是奇怪啊,明明都在為一個目標而努力,卻又偏偏不許自己對這個目標有太多的執著,這是何等矛盾的狀態?
“好啦,小師父說的再多,你終究是不會懂的。”藤以寧搶在這個話題朝越來越深奧的方向發展之前趕緊作結。
終陵棄心中有些不平,與藤以寧說道:“那你又能懂多少?”
“懂個大概吧。”藤以寧隨口回答道。
“你自己也是懂個大概,怎麼就知道我不會懂了?”
“因為你執念很深啊。”她聳了聳肩。
終陵棄愣住了,緊接著聽她又說道:“而且你的執念和我的固執是不一樣的。”
慧一不再垂首默誦心經了,而是抬起頭看著他們兩人。
“終陵棄,如果你能夠得到你之前幻想的那種地位那種生活,你就能放下對南郭旻的仇恨了嗎?”她侃侃說道,“不可能的,你不用回答我也知道,因為你就是那樣的人,心中認定了一件事,不擇手段不惜代價也會去做的。我早就知道了……”
終陵棄眼神黯淡下去,他不得不承認藤以寧這一點看的很準,他確實是那樣的人,一旦認定了一件事就不會輕易罷休,哪怕前途荊棘叢生哪怕自己頭破血流。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孟漁舟的性格和他很像,孟漁舟也是那種可以為了自己認定的東西豁出性命知錯不改的人,大概這就是他們最初在忘川彼此吸引並且最終攜手而行的潛在原因吧。
“我就不一樣了。”她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我堅持的東西不像你心中那個復仇的目標一樣具體。荒蕪宗的信仰和所守護的大義,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呢?我也還在努力地認識和學習它們。你總是說我對正義有過分的偏執,那是因為正義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絕對正確的東西了。”
絕對正確的東西?終陵棄閉上雙眼,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除了正義之外,這個世上還存在絕對正確的東西嗎?愛,復仇,這些都不夠純粹,甚至會因為立場而逆轉。
“終陵棄!”
耳畔傳來了藤以寧的大喊和仿扶桑刀出鞘的聲音,馬兒揚起前蹄發出嘶鳴。
從迎面撲來的疾風中,終陵棄隱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多麼熟悉的味道。他沒有急著睜眼,腦海中浮現出的是以往親身所經歷的那些活地獄修羅場。
陽劍勁在瞬剎之間蓬髮,在他的身前形成了一道無形的護罩,終陵棄睜開眼,看見了一把連著鐵索的黑色彎刀正被彈開。
發出這一刀的人在前方的竹林深處,鐵索帶著刀飛快地退入影影綽綽的竹林中,一時四面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