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微亮,終陵棄來到皇城門口,發現藤以寧已經在那裡等他了。他們暫時還不能進去,這個時段是百官上朝的時間,城門的守衛只對持有朝笏的官員放行。
終陵棄想起昨晚自己把藤以寧氣的不輕,現在不禁忐忑地偷偷打量她,發現她臉上表情懨懨,忍不住問道:“昨晚休息的不好?”
“不好。”她說,“昨晚負責夜巡的隊官身體不適,子時我頂了一班。”
“雲中劍還負責夜巡嗎?”
“只是興化坊附近三縱兩橫五條街道。”她解釋說,“畢竟佔了御武司的編制,我們又不是閒人。”
終陵棄嘆了口氣:“難怪,看你精神不好,真不好意思,還得拉你來幫我找線索。”
“不……不要緊的。”她轉移了話題:“昨晚你住在哪兒啊?”
“在城西那邊找了家客棧。”
百官們的車駕在城門口停下,官員們按照品級排好隊等候上朝。終陵棄遠遠地望著百官中最前排的幾人,沒有找到他心中惦記不忘的仇人南郭旻。
“別看了,以繡衣使特殊的身份和極盡的權柄,不會和這些人一起上朝的。”藤以寧猜到了他的心思,勸道。
終陵棄暗暗咬牙切齒:“還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陛下知道自己造出了什麼樣可怕的東西嗎?”
繡衣使這種脫離了帝國律法和固有制度的存在完全是當今的皇帝陛下一手造成的,就像曾經發生在南州的淨邪思會和武烈之血一樣。
“站在我們的立場上單純地指責皇帝的錯是不恰當的。”藤以寧冷靜地說道,“守一國與守一城守一家不一樣。”
終陵棄苦澀地說:“所以我家是為國而破,我家人是為國而亡嗎?”
藤以寧神色一黯,輕輕拍他肩膀:“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懂啊……”他眯著眼睛迷茫地說道,“以寧,都說時下是太平盛世,為什麼還我們眼中還能看到那麼多苦難,為什麼我們親身還會經歷那麼多悲哀?”
藤以寧低聲道:“因為太平盛世是有些人刻意粉飾給皇帝聽哄他開心的……確實陛下登基以來,帝國已經有十餘年沒打大仗了,近年也沒有什麼災禍。”
“可是遠遠稱不上高枕無憂吧。”終陵棄說,“奇怪的是,在南州的時候尚且能夠聞到北地狼煙的味道,連宋久合那樣喪心病狂的人都有過為國戍邊抵禦外侮的願望,可我來到離北疆更近的帝都,卻感覺不到這裡的人有什麼危機感。”
他停頓了一下,自問自答一般說道:“是因為帝國軍的強大讓他們安心嗎?倘若帝國軍真的足夠強大,武烈之血事件中為什麼還暴露出皇帝如此的焦慮不安……”
“這兒的人,尤其是進宮去朝覲的那些人,即便是武官也大多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匈奴。”藤以寧搖頭,“他們不會明白太業十七年北原那場大敗有多可怕,那一敗也才過去七年而已。”
“雲中劍知道那一場大敗的詳情嗎?”
“山莊有整理相關的卷宗,除了直接引自帝國史官的筆述,還有大量的當事者見聞與倖存者口述。”藤以寧說道,“況且你也是雲州人,當年應該也有感覺到風聲鶴唳吧?”
終陵棄點頭,那是他童年為數不多的深刻記憶之一,母親流著淚為十六歲的大哥披上戎裝,送他前往雲中大營。
“不說這些了。”藤以寧忽然表達除了終結這個話題的意願,“放心吧,帝國軍再怎麼不濟,據守堅城還是做的到的。”
“倘若真的到了男子當戰的地步,荒蕪也會投身行伍吧?”
“當然,粼泉戰爭的時候我們不就參加了在出雲的戰鬥。”藤以寧堅定地說道,“哪怕皇帝不信任我們,我們也會為信仰拔劍的。”
終陵棄沉吟道:“被命令停止對忘川的行動,就是因為你們不受信任嗎?”
藤以寧愣了一下,眼神一沉:“你也知道了麼?”
“聽到一些風吹草動。”
“原本山莊已經準備好將忘川的據點一一拔掉了,突然來這麼一個禁令,就像讓枕戈待旦的人卸甲歸田。”藤以寧語氣中也有了抱怨的意味,“昨晚發生的刺殺姐姐也根本沒打算去追查,她嘴上說那是金吾衛的事,其實就是因為這道束手束腳的命令……”
終陵棄打趣道:“原來安左使是這麼守規矩的人,如果換做你做雲中劍的正使,只怕會隨心行事吧?”
藤以寧瞅他一眼:“又不是在烏月,我心裡有輕重的。”
“對不起。”他忽然鄭重地道了句歉。
藤以寧彷彿沒聽見,轉身朝宮門那邊望去,見百官都已經走了,說道:“走吧,爭取今天把那個邱逢春給找出來。”
朝會的時間吏部衙門幾個主官都不在,但負責底下做事的小吏們都已經在了,照舊是昨日那個熟面孔為他們引路到內室。
終陵棄和藤以寧各自從架子上取下書卷,到一旁的桌上翻看。
“那個……”終陵棄試圖和藤以寧交談。
“什麼?”她才剛剛翻開一卷書籍,聽到他的聲音後埋下去的頭又抬了起來。
“昨天晚上我大概是喝多了……可能說了不太合適的話,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不敢看著藤以寧的眼睛,實現虛浮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對面傳來一聲冷漠的“哼”聲,終陵棄偷瞄了她一眼,發現她正託著下巴等著,一副“你儘管繼續編藉口”的樣子。
“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算了吧渡司大人。”藤以寧擺了擺手,“我能理解的,男人都這樣虛偽不是嗎?你又不是什麼特別的……”
終陵棄眼皮一跳,“渡司大人”四個字從藤以寧口中以調侃的語氣說出來,莫名讓他想起小衣。
“不要說的好像你很瞭解男人一樣啊……”
“或許我不是很瞭解男人,但是你終陵棄是什麼貨色我差不多已經看清楚了。”藤以寧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的鼻子說道,“以後請不要再說那種話了,下一次我可能會拔刀的。”
“即便誠心誠意地道歉也不能被原諒嗎?”
“夠了,昨天你已經徹底顛覆了我對你的認知,你無恥下流的樣子已經深入我心。”丟下如此傷人的一句話後,藤以寧埋頭下去翻書。
無恥下流……可憐自己明明行止端莊君子胸懷,昨晚連對著蘇蕁那樣近乎投懷送抱的姿態都沒有動不軌的念頭。終陵棄心裡萬般委屈,他忽然想起了分別已久的孟漁舟。
一別逾月了,小孟,你在南州過的還好嗎?
在彼此天涯相隔的這段日子,他很少會主動去想孟漁舟,因為這份思念一旦被觸及就會像潮水一樣漫漲起來。一旦想起她就會毫無理由地聯想她最近是否過的好,有沒有受委屈,有沒有學到了不起的東西,有沒有……想念自己。當然他還會想念她那過人的廚藝所做的羹湯,會想念她的一顰一笑和尖酸刻薄,也想念她的極盡溫柔和刻骨纏綿。
有了這麼多積累的想念,就會格外期待與她重逢的那一天,他現在心裡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想辦法把精鐵案給調查清楚,然後以毫無負擔的姿態去和孟漁舟一起尋找忘川的出路。
“有了!”對面藤以寧一聲驚喜的呼聲將他從遐想中拉回了現實。
她的聲音彷彿一道驚雷炸開,終陵棄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來到她身旁,往她手指的地方看過去。
“邱逢春,隆景四十一年生人,太業十八年同進士出身,太業十九年任雲州提刑司秉筆郎,太業二十一年遷為雲州提刑司主簿,太業二十三年平調朔州提刑司主簿,太業二十四年春……坐不察之罪,貶為銅牢軍鎮文書。”
“他是今年春天被貶的官。”藤以寧說道,“銅牢軍鎮在朔州北部邊境,是帝國軍的前哨,駐有一支邊軍的遊騎,是個苦地方。”
終陵棄聽她說完銅牢軍鎮的情況,不免心中擔憂道:“那個地方不僅僅是艱苦吧,既然是邊陲前哨,就有和匈奴人交戰的危險……把人貶到那種地方,真是嚴苛啊。”
“朔州北部五個軍鎮,銅牢還不算最突出的一個,危險倒是沒有那麼嚴重。”藤以寧說道,“據我所知那是雲朔邊軍為白馬遊哨建立的前進據點,應該是整個雲朔幽遼防線上相對比較安全的一環。”
“我恨不得現在就飛到銅牢去,見見這個邱逢春。”他迫不及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