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葉心笛的盛情邀請,終陵棄在等待補給隊出發之前住進了葉府。葉府雖然很大,但給人的感覺卻很冷清,葉心笛的父親和兄弟都在軍中,家裡便只剩下了女眷和傭人。
被領著前往客房的時候,他們與一個年輕的婦人擦肩而過,葉心笛停下來稱呼她為“嫂嫂”。那婦人有些拘謹地對他們微笑,隨後便匆匆過去了。
“那是我大哥的遺孀,為大哥留下了遺腹子。”葉心笛對終陵棄解釋道,“二哥死的時候還沒有成家。”
“沙場無情,七年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失去了父子兄弟。”終陵棄說,“葉姑娘家裡所揹負的辛苦,又何嘗不是北境千家萬戶的縮影。”
葉心笛輕輕嘆了口氣,她說:“不僅僅是七年前,這七年來,匈奴雖然不曾大舉南侵,但邊境上的爭鬥可曾停止過?明日無事,我帶你去看看巍山的墓園吧。”
巍山在朔方城東南面,山體不算高,頂部是平頂,自七年前宸粼在朔方城下擊退匈奴之後,山頂便修成了埋葬陣亡將士遺體的墓園。
次日破曉,葉心笛帶終陵棄登上了巍山,墓園分東西兩片,東邊的墓碑整體相似,顯得老舊一些,西邊的則新舊不一。
“七年前戰死在朔方城下的都葬在東邊,七年來陸陸續續倒在邊關的,葬在西邊。”葉心笛帶著他從中間的碎石道上走過。
“那兩位葉將軍是否也……”
“你說的大哥和二哥?”葉心笛難過地搖頭,“他們是和邊軍一起戰死在境外的,遺體沒能收回來。”
終陵棄剛想說一點表達惋惜和安慰的話,卻聽到她自己先開口道:“不過沒關係,葉家的兒女都有這個覺悟的。既為軍人保家國,埋骨何須桑梓地。”
她從一座座墓碑之前走過,終陵棄跟在她身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這些墓碑上用文字記載著陣亡者的籍貫姓名和所屬軍隊,同時用簡單的一句話大致記錄了他們陣亡的情況。巍山之頂這塊平地上足有數千座碑,當然還有更多的人沒能收回遺體。
終陵棄心中百感交集,他忽然覺得像忘川和荒蕪那樣的江湖爭鬥在這些為國而死的人的墓碑前都變得不值一提了。
“巍山上的墓碑每年都在增加,也許很快就要放不下了。”葉心笛淒涼地說道,“但是邊軍的犧牲從來沒有停止過,只要外敵不滅,他們就會一直戰鬥下去。”
“葉姑娘是北征的擁護者吧。”
“是,我說過,我與匈奴不共戴天。”她低低道,“葉家的子孫只要沒有死絕,就會前赴後繼地去往朔方以北的地方,和匈奴人死磕。我們也期待北征,期待一場暢快淋漓的北征。”
經過長久以來的交手,宸粼軍中對匈奴普遍有畏懼的心態,皇帝雖然有北征的雄心,但卻苦於沒有精兵強將和朝廷上下一心的支援。
他們都知道,恐怕在這一任皇帝活著的時候,是看不到北擊匈奴的希望了。
“終公子,我想託你幫我個忙。”
“葉姑娘你說。”
“你要去銅牢軍鎮,辦完了事情之後,可否到白馬遊哨的軍營去找找看一個叫葉慎之的遊騎伍長?那是我弟弟。”葉心笛請求道,“他已經快兩個月沒有寫家書回來了,家裡孃親很掛念他,給他做了一件新的衣服,你幫我帶給他吧。”
終陵棄肅然道:“沒問題,我會幫你找到他的,除了衣服還有什麼要帶給他嗎?”
葉心笛想了想,說:“帶句話吧,就說我這個做姐姐的,要他多加小心。”
刀劍無眼,多加小心。
“我記住了,一定帶到。”終陵棄點頭。
葉心笛忽然自嘲地笑了,用拳頭捶了捶自己的額頭,說:“我這是怎麼了,剛剛還說的做軍人視死如歸來著……可是到了自己在意的人身上,就難免會有這種可笑的情緒。”
“這也是人之常情……”終陵棄理解地說道。
“是,儘管時時刻刻都告訴自己,哪怕有一天這裡再添上一座葉家的碑也不奇怪,但是如果真的到那個時候,我應該會哭得不成樣子吧。”她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遺憾地說道:“不能在軍中做事,這雙手連每天練武的動力都沒有了,終公子,我這一生總是為報仇而活著。”
他心中一動,卻不知該怎麼去寬慰她,曾經他也覺得自己一生只是為了報仇而活著,然而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比報仇更重要的事情。
“真是的……我怎麼會對你說這些呢?不要介意……”她倍感失態地笑了笑,“大概是因為見到你,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旻昌的那段時光,想起意寒來了。”
“葉姑娘,不要為報仇而活著,要為自己活著啊。”他沉重地說道,“你可以把復仇當成一件準備去完成的目標,但不要讓它成為壓垮你的負擔。仇恨……說到底都只是些過去的事情了。活下去的話,還是要往前邁步吧。”
那一天巍山的風有些喧囂,從山頂下來的兩個人心中對於復仇的意義和人生的意義都有了一些不一樣的看法。
終陵棄和葉心笛回到朔方時,正碰見一名從北方來的背上插著令旗的騎兵入城。
“加急軍報!”葉心笛明白那面紅色令旗的含義,她的眼中忽然出現了擔憂之色。從北方來的加急軍報一般都和匈奴人的異動有關,葉心笛現在雖然不是軍人,但對這種事情卻格外敏感。
終陵棄看到她臉色的變化,驚疑道:“難道北方出事了?”
“現在還不好說……不過從背面來的軍報,多半不是好事。”葉心笛嘆了口氣,“終公子,你先跟我回府上吧,有什麼訊息,一會兒就能知道了。”
“如果北邊發生戰事,補給隊明天還會照常出發嗎?”終陵棄關心地問道。
“只要銅牢還沒有陷落,補給隊就一定會出發的。不過如果發生了戰事,可能就不會有商人隨行而去了。”
終陵棄松了口氣:“那就好,只要銅牢沒有陷落,我也一定要去那裡。”
葉心笛看他神色如此堅定,知道他定然是不會放棄這個念頭,也就絕了想要勸說的念頭。因為她自己本質上也是那種執拗的人,不達目的不肯罷休,設身處地地想,她自己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終陵棄在葉府忐忑地等到了傍晚。在接近用晚膳的時間,葉心笛終於得到了有關北邊緊急軍報的訊息,在第一時間趕來通知終陵棄。
“終公子,情況已經清楚了。”
“如何?”終陵棄迫不及待地追問,等待的這段時間對他來說無比煎熬。
“匈奴在他們那一側異常地集結了三個千人隊,邊軍的將領認為這是他們要南下劫掠的徵兆,戰爭還沒有打起來,但邊軍已經傳訊息給周邊的村鎮要百姓南遷避禍。”
三個千人隊,這是七年前戰爭結束以來匈奴那邊最大的動靜了吧?終陵棄有些埋怨地想到,為什麼偏偏是在現在?
在這個他急著要去找到邱逢春的節骨眼,匈奴人準備好了一次南侵的軍事行動,朔方以北的土地也許很快就會變成兩軍交鋒的戰場。
“邊軍有把握嗎?”終陵棄問。
“三個千人隊,都是騎兵。”葉心笛絕望地搖頭,“邊軍固守堅城要塞或許沒問題,但要集中力量將他們驅逐出去或許還力有不逮。”
“那就任他們在朔州燒殺搶掠?”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除非得到增援。”她悲哀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