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業二十四年十二月,年關將近,距離那場幾乎牽涉了整個北軍指揮層的叛亂已經過去兩個月了。有關牧芝昭的判決以及那場動亂所帶來的影響,現在才開始漸漸顯露出它的面目。
已經被改造成宸粼御武司下轄忘川總渡的原雲中劍駐地門前堆著兩堆新雪,雪晴之後,忘川以終陵棄為首的一班人聚集在露天的院子裡圍著爐火與火鍋賞雪閒談。
“我聽說,牧芝昭已經被廢為庶人了,連帶著禁軍被撤換了一大批中高層軍官。”銀麟捧著新溫好還冒著熱氣的醇酒說道。
“禁軍中除了小叔叔他們那一支負責護送使團出境的沒有受到太大牽連,其他三衛幾乎都等於重組了。”今日也在場的蘇蕁接話道,“金吾衛中也有被下獄審查的,不過義父大人保下了很多人,那個爛好人……”
終陵棄和孟漁舟抱著新切好的食材從屋裡出來,正好聽到蘇蕁說話,他有些歉疚地問道:“薛大人身體還好嗎?”
“不好。”蘇蕁給了他一個冷臉,“自從入冬之後他就經常說感覺到冷和胸中陣痛,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
終陵棄尷尬地說不出話來,在座的眾人也不好出聲,雖然他們沒有參與那件事,但還是透過終陵棄的口瞭解到了大概的經過。
“不過他說他原諒你了,以後同樣為宸粼效力,不和你這小輩計較。”蘇蕁看到他面有羞赧之色,心中那份無名怨氣也隨之消退了。她並非完全不理解終陵棄,那一日雖然氣憤之下說出了絕交的狠話,但後來事情的走向和終陵棄所做的彌補讓她也有了原諒的臺階。
終陵棄歎服地說道:“薛大人的胸懷真讓人佩服,我……”
“好了,既然蘇參謀已經決定原諒你了,那這件事就此揭過。”孟漁舟盛了一勺子肉湯到他的碗裡,強勢地打斷了這個話題。
龍夜十指交叉放在自己下巴下方,笑吟吟地望著他們:“你們兩個差不多該成親了吧?整天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的。”
終陵棄被他說得神色一怔,臉色轉紅。
孟漁舟羞惱道:“你誰啊?關你什麼事?”
龍夜沒有理會她的挑釁,自顧自地說道:“過去兩個月我們差不多把忘川遺留下來的問題都解決了,雖然現在組織的規模還不及原來的三分之一,但至少可以保證都是能夠讓皇帝放心的人。渡主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以我們的出身,能夠在御武司名下混個四五品的一官半職可以知足了吧?”
蜘蛛笑著附和道:“你們倆之前的心願不就是擺脫忘川的束縛,掌握自己的命運,自由隨心而活嗎?現在雖然沒有脫離忘川,但好歹已經沒有什麼人可以阻止你們了。”
孟漁舟側目看向終陵棄,眼中隱隱有些期待。正如蜘蛛所說的那樣,經過了這樣一場既漫長又艱苦的遠行,他們似乎已經可以看到曾經不敢想象的曙光了。
“曾經有過約定嗎?”原本正在專心對付一塊肉丸的銀麟在這一刻滿眼星光地抬起頭來,“無論作為可靠的首領還是可靠的男人,言出必踐是很重要的品質呢,你要是有承諾過這樣的話,那就成親吧。”
“啊……其實我以前承諾的也不是……唉,怎麼說呢……”他意識到自己和孟漁舟突然被一群人催促著成親的場景是這樣難以應對,他們倆之前其實並沒有直白地說過這樣的話,但是……好像一直以來都默契得理所當然。
銀麟沒有讓他繼續辯解下去:“怎麼?你是不願意嗎?”
感覺到側面孟漁舟的目光忽然鋒利了起來,明明是十二月的冬日,終陵棄發現自己竟然燥熱得冒出了汗。
“而且渡主要是在帝都大張旗鼓辦一場婚禮,皇帝陛下知道了也會比較放心吧。”蜘蛛悠悠地說道。
“唉?這是什麼意思?”終陵棄不解他怎麼突然就扯到了皇帝。
蜘蛛攤手笑道:“不明白嗎?皇帝有時候並不喜歡那種一絲不苟到難以理解的臣下,尤其是我們這種刀頭舔血的刺客,如果你表現得更貪戀俗世的良辰美景,皇帝會覺得安心的。”
終陵棄嘆了口氣:“我忽然覺得,即使我們從陰影裡走到陽光下,刺客的身份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印在身上,輕易洗不掉了。”
龍夜大笑:“為什麼要洗掉烙印呢?刺客有什麼不好的?”
“刺客殺人拿錢,聽著就冷血無情吧。”終陵棄看向這一桌唯一的外人蘇蕁。
蘇蕁沒有認同也沒有反駁,只是淡淡地說道:“做什麼取決於你自己的心。”
龍夜認真地說道:“渡主大人心中有自己的堅持,那就繼續堅持下去,做刺客未必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
“謝謝。”終陵棄向他舉杯。
龍夜正準備起身與終陵棄碰杯,卻被一旁的銀麟給重重地按了下去,她不滿地喊道:“等等!等等!話題怎麼就被你們幾個給帶跑了?我們不是在討論終陵棄和孟漁舟的婚事嗎?”
“話我們已經提了,剩下的就看他們兩個了。”蜘蛛替他們解圍道,“銀麟渡司就不要操心得像位老夫人一樣了。”
“哼。”銀麟賭氣地扭頭。
孟漁舟坐在終陵棄身邊,兩人挨得很近,但她始終沒有說上一句話,只是臉上帶著微笑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辯。這樣溫馨如同一個大家庭的場景,她之前從來沒有體會過。回想起大半年前遇到終陵棄的時候,江上煙波渺渺,漁歌猶縈耳畔,一切都顯得有些不真切。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想過自己以後的命運要和這個人如同彼此纏繞的樹和藤一般緊密相連。
終陵棄此時此刻同樣也在回想自己和孟漁舟在烏月初相逢時的那段舊日時光,從丹水客船上的漁歌琴音到燈火輝映的烏月夜色,以及那一晚的旖旎之夢。他孑然一身懷著深入骨髓的仇恨,從北方來到烏月,只帶著一把祖傳的劍,溫和的外表包裹著一顆如冷鐵般的心。而這個女孩用她的身體溫暖了他,溫暖的遠不只是他日久漂泊的孤獨身體,還有失去了家之後無處安放的靈魂。
“小孟。”
“終陵棄。”
那一剎那彷彿心靈相通一般,他們同時呼喚了彼此,然後從對方驚訝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樣的欣喜。
“你說。”他微微傾斜身子,附耳過去。
“你先說。”孟漁舟有點退縮了。
“嗯……過完了年等天氣暖一些,就……”他用食指摳著自己的側臉,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就……”孟漁舟也紅著臉。
“成親!”銀麟身形一閃,不知怎麼到了他們身後,左右各抓起兩人的一隻手高高舉起,扣在了一起。
“嗯。”終陵棄點頭。
大家都高興地鼓起掌來。
到明年的三月,就一整年了吧。
孟漁舟仰起頭望著晴朗乾淨的天空,眼角有晶瑩的淚珠滑落。
終陵棄低垂著目光,他的眼底有一絲猶疑不定,面前盛著羹湯的碗離奇地和雲中劍離開那日他與藤安彤在那家茶館用的茶碗很像。
而他現在腦海裡想的,正是藤安彤臨走前說的那句“帝都霜重”。
“蘇參謀!蘇參謀你在裡面嗎?”外頭傳來一個人的喊聲。
蘇蕁起身朝門外看去,是一名中尉府當值的衛士,她詫異地走上前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薛大人找你,很急的事情!”
蘇蕁回頭看了一眼還沒有明白發生什麼事的終陵棄,又向那人問道:“大人有說是什麼事嗎?今天我本該休假的。”
“似乎是陛下召見。”那個人好像也知之不詳,只是簡單地說是皇帝要召見他們。
這樣的話就沒法推辭了。蘇蕁嘆了口氣,回來對終陵棄告辭道:“義父要帶我進宮面君,今天這飯是吃不成了,終陵棄,我先走了。”
終陵棄感到很意外,他起身道:“那我送你一下。”
蘇蕁沒有拒絕,與他一同朝外走去。
“皇帝怎麼會突然要召見你們?難道又出什麼事了?”他問道。
“不清楚,不過肯定有事。”她皺著眉,心裡也覺得煩憂。
“那下次有機會再一聚吧。”他無奈地說道。
“好,先恭喜你了,和喜歡的人修成正果。只是……”她騎上了自己的坐騎,後半句話臨出口被硬生生吞了下去。
終陵棄奇怪地追問道:“只是什麼?”
“我本來以為你是和寧右使……抱歉,我說錯話了……”她搖了搖頭,揮了下手道別,策馬離去。
終陵棄立在院子門前的兩堆雪之間,怔怔出神。
他沒有忘記藤以寧,本來應該在解決了牧芝昭惹的麻煩之後透過雲中劍向御武司上報,連帶著南郭旻過往的罪行一起清算的。但雲中劍突然被取消了駐京的資格打亂了他的計劃,至於關於懲治南郭旻重判精鐵案的請求,也於那一日在殿上皇帝留下一句“此事非同小可,容朕三思”之後,便再也沒有了音訊。
周肖誠在雲中劍離開之後沒多久也辭別的帝都,他走之前來找過終陵棄一次,問了很多有關藤以寧的事情。周肖誠沒有說自己以後的打算,只是告訴終陵棄自己不想留在帝都,在那之後,終陵棄就再也沒有過有關他的訊息。
“終陵棄呀終陵棄,你現在就開始得意忘形,還太早了吧!”他重重地一拳砸在了硃紅色的鐵門上,發出了“咚”的一聲巨響。
院內圍坐一桌的眾人聽到這個聲音後,有些無措地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