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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臨別之語

城西興化坊,原雲中劍駐京辦事處的匾額已經被拆除了,十幾輛黑色的大車停在門口,雲中劍的成員們正在不斷從院子內搬出一隻只大箱子裝上車。

藤安彤將懸掛在中堂門前的一串銀色風鈴摘了下來,有些遺憾地回望了一眼這呆了許多年的場所,最後搖了搖頭往外走去。

“安左使,那個終陵棄來了。”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女性雲中劍成員前來向她報告。

藤安彤那雙沒什麼精神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絲光芒,她快步走到院子外頭的街上,看到終陵棄是獨自一人前來,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雲中劍要走了吧。”終陵棄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局促不安。

“嗯。”藤安彤淡淡地回應著,眼神遊離。

“那以後有什麼打算嗎……”終陵棄說完這句就有些後悔了,說實話他和藤安彤算不上有多熟,這樣關心的話不該由一個連若即若離都算不上的人說出口。

但藤安彤似乎沒有在意,她撩了一下耳側披散的長髮,緩緩道:“在京為官,南歸之後在野為俠,不泯初心,大抵如此。”

“是嗎……我在殿上聽到陛下說要取消雲中劍駐京的權力,即便我這樣的外人,一時之間都感到難以接受。”他說道。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換別處吧。”藤安彤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自己走。

終陵棄呆站在原地,遲遲沒有動。

藤安彤走出幾步,回頭看他:“怎麼了?”

“安左使……你……你……”

藤安彤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著整齊,並無紕漏。

“你怎麼突然會這樣說話了?”他感到很不可思議,在他的印象裡過去藤安彤從來都是寡言少語而且用著非常古舊的書面語與人交流。

她微微一怔,隨後別開了目光,輕聲回答道:“很奇怪嗎?但是會不會和想不想是兩回事吧。我能和你們交流,當然也能這樣說話。”

“那過去的時候……”

“走吧,正好我也想和你說些事情。”她把背影留給了終陵棄,自言自語一般說道:“陛下限令我們兩日之內就要離京,我本來還在頭疼要不要找你來著。既然你自己來了,那就太好了。”

終陵棄跟上她的腳步,硬著頭皮問道:“你想問我以寧的事情嗎?”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她帶著終陵棄來到了兩條街外的一家小茶館,“隨便喝點茶可以嗎?”

“可……可以。”他因為內心的緊張,變得連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不知道為什麼你客氣的讓我感到害怕。”

“我們兩位,要一壺春茶。”

“好嘞,您兩位先樓上請,茶隨後就來。”

藤安彤一足踏上了樓梯,回頭表情十分平靜地對他說道:“沒必要因為客氣而感到害怕吧?雖然我們不算太熟,但你應該知道我不擅長笑裡藏刀的。如果你做了對不起以寧的事情,或者作惡多端,那你才應該在我面前感到害怕。”

“是。”他點頭。

兩人來到二樓靠窗的座位相對而坐,藤安彤將雙手放在桌上,目光望向窗外,繼續之前的話說道:“我原本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問你關於以寧的事情,因為我想如果你同樣為以寧的死感到難過的話,我再問一次,就等於是我們兩人要再度承受多一倍的悲傷。所以我很猶豫,離開之前是否要去找你。”

終陵棄愧疚地說道:“沒想到安左使你是這樣會為別人考慮的人。”

“又覺得不認識我了嗎?”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嗯,之前我一直覺得,你和以寧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冷淡和熱情,理智和衝動……總之在很多方面,你們看起來完全不同。”

“是啊,因為那是刻意營造出來的不同。”她幽幽說道,“就像我慣用的那種說話方式一樣。”

終陵棄愣了愣,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沒有問下去,因為他知道藤安彤如果願意告訴他的話自然會說。

“我和以寧從小就在荒蕪山莊長大,我們是孤兒,偶然聽山莊的人說起過,我們的父母都是早早就犧牲的遊俠。”她回憶過往,臉上的表情帶著一點淡淡的哀傷,“是大宗主收養了我們,我們從小也被作為新的荒蕪遊俠所培養,學習知識、武藝。”

終陵棄默默地聽著,沒有插話,雖然他還沒有明白,藤安彤為什麼要在這裡對自己說這些。

“客官,您要的茶來了。”

“多謝。”藤安彤為兩人的杯子倒上了茶,等茶館的老闆下樓去才重新開口:“你應該發現過,我和以寧其實長得很像,對嗎?”

對於這一點終陵棄有切身的感受,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烏月的那家地下煙館,前後分別見到著裝一樣的藤以寧和藤安彤時完全把她們當成了同一個人的事。

“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你們是同一個人。”他抓了抓頭髮,“那個時候只有束髮的樣式有區別吧?”

“那也是刻意弄出來的區別。”她無奈地笑了笑,“我們小的時候會更像一些……在山莊的時候。”

“嗯……”

“那個時候能夠憑樣貌分清我們的人很少,幾乎沒有。但是他們用了另一種方式……那個時候以寧學什麼都比我慢,負責教授我們古文的師範就說,聰慧的那個是藤安彤。再後來學武,同樣也是我更快領悟一些,於是又有人說,悟性天賦好的那個是藤安彤。以寧小的時候因為這些在同伴之中也顯得自卑怯懦一些,甚至有人會說,開朗大方的那個是藤安彤。”她娓娓道來,所說的明明是自己更出色更驕傲的事實,但語氣卻很低沉。

終陵棄意識到她並不是在炫耀自己的童年天賦,而是在訴說一件非常令人心酸的事情。

“那樣的比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訓練的課程結束後,師範像往常一樣點評大家的表現,為了有所對照激勵競爭他往往會兩兩一組點評。”

終陵棄隱約預感到了什麼,臉色變得嚴肅沉重了。

“猜到了吧?他還是把我和以寧拿來比,以寧還是作為襯托的背景,也許連背景也算不上吧。”她搖了搖頭,“那天結束之後,她沒有如往常一樣和我一起行動,到了晚飯的時候也沒見到她。後來我在後山湖畔的水閣旁找到了她,她一個人坐在那兒哭,看到我來了,就哭著問我……”

藤安彤忽然垂下了腦袋,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的肩膀在顫抖抽搐,聲音也有些走形了。

“她問我的是‘我什麼時候才能成為藤安彤,什麼時候他們說起我們不再會說那個更好的是藤安彤呢’。”

終陵棄愣在那兒,難以想象那個爭強好勝的傢伙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可憐的時光,他們相逢的時候她是那樣的自信又強大,渾身上下發著光和熱,絕不是藤安彤此時此刻回憶裡那個卑微如塵埃的孩子。

“從那一天起我意識到不能再讓他們用哪個更好來區分我們了。”她說,“儘管那樣的評價也許並無惡意,但我不想再讓以寧的自尊因此受到傷害。我告訴她說,你不需要成為藤安彤,你只需要做最好的藤以寧就可以了,藤安彤和藤以寧都是獨一無二天下無雙的。”

終陵棄好不容易才說了一句話:“所以後來你就自己營造了那些看起來很古怪的區別嗎?”

“至少我想轉移那些人的注意力,用別的方法區分我們。”她笑了一下。

“你付出的犧牲也足夠大了啊。”他敬佩地說道。

“可是我沒有後悔,我是姐姐,保護她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說著眼神又黯然了下去,“保護她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

終陵棄懊悔地低下頭,自責感又從他心底湧上來了。

“告訴我,你沒有辜負她,對嗎?我知道以寧是一個在善惡分明上有些偏執的人,直到最後,她都願意幫你,說明你在她心裡還沒有被劃界到對立面上去吧。”

“在這一點上她和你一樣寬容。”他說。

“那我就不多問了,就這樣吧。”她飲了一口茶,“不用告訴我細節,我已經……不想再難過了。”

“我明白了。說起來雲中劍要在這個時候離開,真是遺憾。”

藤安彤沉吟了一下,說:“其實我本身最在意的不是離開這件事。”

“什麼?”

“我們和忘川的位置對調了。”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從今往後,我們的命運會不會也交換呢?終陵棄,今日一別,希望以後不會再見到你了。”

終陵棄詫異地看著她平靜地放下茶盞,用有如訣別一般的目光注視自己。

“你還有目的沒有達成吧?”她淡淡地說道,“如果沒法透過正途抵達目的地,會用刺客的手段嗎?你已經是忘川的首領了,很容的手段吧?”

“不,安左使你之前說的不想再見面是……”

“就當我隨口一說好了。”她抿了抿嘴,不願多談了。

終陵棄默默地喝著茶,偷偷打量著對面的藤安彤,在心裡猜想她最後那番話究竟有什麼隱藏的意味。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偽裝太久了,藤安彤給他的感覺並不坦率,她好像已經習慣了用那種對一切都很平淡的態度,淡淡地說著一些似有隱喻的話。

不知過了多久,壺裡茶水盡了,藤安彤率先起身。

“那麼終指揮使,我們就此別過。”

“我送你……”

“不必,帝都霜重,還望閣下保重身體。”她打斷了終陵棄的話,徑自往樓梯走去。

帝都霜重……終陵棄低頭注視著杯中的殘茶,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