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風樓雩夢間內傳出琴聲錚錚,樓外的帝都街道到處是年節過後的祥和氣氛,侍立在雅間門外的兩個臨時充任護衛的人都顯得很輕鬆,無聊地彼此打量著。
年節新過,牧芝仁忽然邀請終陵棄在醉風樓相聚,兩人都是便裝常服出行,各自只帶了一個護衛隨行。牧芝仁這邊的護衛仍舊是蕭彥勳,終陵棄卻少見的帶的隨從不是孟漁舟而是蜘蛛。
蕭彥勳今日沒有著甲,陪伴慕仁公子外出時他很少像今日這樣只穿著一件束袖的藍衣。
距離牧芝昭叛亂和北軍的動盪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他還是那個小小的虎林遊擊統領。那日在紫宸殿壯著膽子拒絕了皇帝將自己調去驍騎軍出任騎軍都尉的賞賜後,他成了那場平亂事件中唯一一位有功而未得升遷的人。
那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因為北軍的變故皇帝不得不從南軍中抽調一些軍官來填補北軍被撤職懲辦者的空缺,驍騎軍團六個騎軍都尉的位置也因此難得空出了一個,蕭彥勳拒絕了這個機會,皇帝則是將這個機會給了虎林遊擊的副統領。
和蕭彥勳的堅定不同,那位名叫魏無忌的副統領對於這個從天而降的機會喜出望外,前往驍騎軍團赴任的同時還從虎林遊擊帶走了一百人。
年節之前,蕭彥勳還和魏無忌在帝都碰過面,曾經的部屬如今已經是官銜高於自己數級的長官,並且看起來他在驍騎軍過的很順心。
蕭彥勳知道這是皇帝對自己的“報復”,他自己終究還是年少意氣,會因為一時的熱血上頭在帝國至尊面前說出那樣超越臣子本分的話語。
而被蕭彥勳當著皇帝的面評價為“破匈奴者,舍他其誰”的傢伙對此毫不知情,此刻正在雅間內與曾經的“合謀者”、被帝都的平民百姓當作“皇帝身邊的新貴”的御武司指揮使終陵棄喝酒。
從南霽回到帝都之後,終陵棄這個副指揮使很快被擢升了,成為了御武司新任司長百里洪嶽之下的四位正四品指揮使之一。摘去“副”字頭銜對終陵棄本人來說沒什麼太大的意義,他遊離於御武司之外直接向皇帝領受命令,並不在意這些。
身邊的一切變化的都很快,蕭彥勳心想,不久之前還是區區一介刺客的終陵棄現在竟然已經是皇帝身邊的心腹了。回憶起那次圍獵中的追擊,他有些唏噓,那個時候自己已經對此人動了殺心,最後被殺的卻是另外一名刺客。他不知道那個代替終陵棄而死的刺客對終陵棄來說意味著什麼,也不在乎他們之間是否因此結下了仇怨。
有時候蕭彥勳覺得自己是個很矛盾的人,他為了自己的志向選擇追隨慕仁公子,但在面對皇帝的時候卻又為了能夠追隨慕仁公子而放棄了實現自己志向的機會。
慕仁公子身上無疑有值得自己效命的品質,但也與自己一樣鬱郁不得志。皇帝是個太過強勢的人,但凡他所不認可的東西,就一定不會在帝國有出頭之日。
就像現在這樣,慕仁公子只能找上還算說得來的終陵棄到這裡喝喝酒聽聽琴,而他只能站在這裡做一個隨從護衛。
就算他還是虎林遊擊的統領,就算他有信心帶出比匈奴更好的騎兵,他也只是一個隨從護衛。
難道就像那一日皇帝最後憤怒所說的話那樣,自己一輩子就在虎林苑養馬?
“對面的兄弟,你看起來心事重重啊。”蜘蛛已經觀察蕭彥勳很久了,他擅長揣摩人心,很輕易就能看出年輕人的憂鬱。
“但和閣下無關。”蕭彥勳向來不喜歡刺客,即便刺客走到了陽光之下,還是讓他覺得不舒服。
話說到這個份上,一般人都會選擇識趣地緘默,但蜘蛛不一樣,他彷彿沒有感受到蕭彥勳的抗拒,繼續說道:“能夠有幸在這裡聽到名冠雲翔的琴師彈琴奏樂,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啊。”
琴姑娘的手藝堪稱天下無雙,但蕭彥勳並不是第一次聽,他此時的心情也並不適合賞樂。
“閒來無事,萍水相逢,你不想說點什麼嗎?”
“武士和刺客相逢,應該說什麼呢?”蕭彥勳冷淡地反問道。
“看起來閣下認定了武士比刺客高一等。”蜘蛛嘿嘿地笑著。
蕭彥勳看了他一眼,並不否認。他蕭家的祖上和朔方葉氏一樣都是追隨宸粼先皇的名將,雖然如今蕭氏不如葉氏,但那份傳承的榮譽感始終都在他心裡未曾淡去。
自己生來就是宸粼的武士,怎麼會和生來就是刺客的人相提並論呢?
“我其實認同閣下比我高貴,但遺憾的是現在大家同處一個屋簷之下,境遇相當……甚至我還要比你好一點。”蜘蛛說著若有若無地晃了一下自己御武司的腰牌,他現在已經是忘川的左渡領了,在終陵棄升遷之後他也得到了副指揮使官銜,雖然是無實權的虛職,但俸祿是實打實的。
蕭彥勳的目光落在那塊副指揮使腰牌上,他並不羨慕,如果那天他沒有拒絕皇帝,現在他已經是驍騎軍的騎軍都尉了。
“從我決定出仕宸粼的那一天起,就沒有在意過自己的官職。”他語氣平平,也不知道這話更多是說給蜘蛛,還是說給自己。
“但是有些抱負是必須在相應的地位才能施展的。”蜘蛛一針見血地說道,“閣下所不羨慕的是榮華富貴,但不應該是官職高低。德不配位,固然是災。大材小用,亦是憾事。希望閣下不要生氣,北軍變故之後,宮裡的相關事情我們這些命如蓬草的人格外上心,對你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
蕭彥勳皺了皺眉,蜘蛛所說的有所耳聞應當不是指他和皇帝之間的對話,而是關於最後論功行賞的結果。畢竟最終升為驍騎軍都尉的人是魏無忌而不是他,透過這件事明眼人可以輕易看破背後的曲折。
“你覺得我錯過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嗎?”他問道。
“機會的好壞不是絕對的,但皇帝原本對你寄予厚望,顯然你讓陛下失望了。”蜘蛛說道。
“驍騎軍團的騎軍都尉,五千精騎,這些對於一個才離開講武堂不足一年的人來說是夢中才能見到的厚賞。”蕭彥勳的臉上帶著自嘲,“還有皇帝的賞識,未來無限的機會……”
“看起來你很清楚自己錯過的都是什麼。”
“我當然清楚。”他笑了一下,“可我沒有太後悔。”
“現在後悔當然還太早了。風從虎,雲從龍,坐在裡頭的那位公子,就是你認定的真龍嗎?”蜘蛛低聲說道,“我聽聞三百年前宸粼先皇自雲陸渡滄海而來,掃六合定天下,功臣封侯者十六,武將佔其八。評書裡都說,‘虞良葉勇,蕭毅陳剛,林儲駱徐,並作虎狼’。如今只剩下葉蕭兩家仍傳承軍武,蕭氏以堅毅不移聞名。”
蕭彥勳沉默了一下,說:“那不過是說書的人自己編出來的評價而已,又有誰能證明,三百年前這八人誰高誰下呢?我在講武堂參習戰史,並不覺得這八人有哪一位可以超然出眾於其餘七人,被後世排在第一的虞帥一生謹慎,若是仗仗都按他的來,宸粼立國也許還要晚上好些年。但其他人彌補了他的不足,有他們八個人聚集在先皇麾下,宸粼軍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無雙。”
“既是優點也是缺點,彼此之間能夠互補增強,受教了。”蜘蛛心悅誠服地說道,“過往聽評書時,沒有這樣的體會。”
“我有時候會想,像說書人口中那樣集各種出眾的品質於一身的完美名將真的存在嗎?每個人都是有自己的缺憾的,有些缺憾即便自己清楚,也很難徹底摒除。”蕭彥勳似乎有些忘我,將之前那個話題延伸開繼續說下去,“我也希望如果有朝一日踏上戰場,身邊能夠有可以與自己互相彌補缺憾的人存在。我沒有去驍騎軍卻不覺得多麼遺憾,也因為覺得去了那邊未必能找到合拍的人。”
蜘蛛嘆道:“要找到像開國的名將們那樣的同伴可不容易啊,若不是那樣的人傑,也沒法締造今日的宸粼。如果沒有那樣的人,你便不打算去實現自己的抱負嗎?”
“當然不是。”他回答道,“那是最理想不過的狀態,但即使沒有,蕭家子弟也不會逃避戰場。”
“真是奇怪的世道。”蜘蛛笑了笑。
蕭彥勳愣了一下,問道:“什麼意思?”
“皇帝明明很想擊敗匈奴,卻對匈奴聯姻示好。年輕人明明很想踏上戰場,卻拒絕成為將領的機會。”他沒有等蕭彥勳說話,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顯然皇帝也好年輕人也好都不是蠢貨,那麼達成目的有時候必須得採取迂迴的手段。”
蕭彥勳怔怔地看著他。
“喂,如果牧芝仁只能透過那樣的手段成為下一位皇帝,你會為此衝鋒在前嗎?”蜘蛛將聲音壓得極低,雖然此間沒有外人並無必要,但最終說出口的話語還是只有他們兩人能夠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