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終陵棄在醉風樓一聚後喝的有些微醺的牧芝仁沒有回虎林苑,入夜之後帝都各處城門都已經關閉了,雖然他可以稍稍違制叫守門軍卒開門放關,但他骨子裡是個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彥勳我們今夜無家可歸了。”車上的醉公子掀起窗簾,對策馬伴行在側的年輕武士說道。
蕭彥勳靠近馬車,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皺眉說道:“殿下你喝的太多了。”
“有好朋友,開心,有好女人,也開心!為什麼不能喝多?”牧芝仁紅著臉說道,“這不能做,那不能做,酒也不能喝?那活著多沒意思!”
蕭彥勳這時才意識到他不僅僅是“喝多了一點”,這副樣子已經不能算是微醺了。
“殿下想去哪?是去儀公主那裡,還是找家好點的客棧投宿?或者我們回醉風樓,琴姑娘能照顧殿下。”他一邊詢問一邊示意前頭駕車的那名虎林衛士放慢速度。
牧芝仁似乎猶豫了一下,說道:“不去儀姐那裡!”
“那殿下想回琴姑娘那裡嗎?”
車內沒有動靜了,片刻之後蕭彥勳聽到了裡頭傳出了陣陣鼾聲。
蕭彥勳嘆了口氣,對駕車的那人道:“罷了,去永陵王府吧。”
駕車的衛士怪異地問道:“統領,殿下不是說不去嗎?”
“要不要賭一壺醉朱顏,殿下明日根本記不得此事。”
“行,賭了,不過統領要是我輸了,得下個月才能請你喝酒了。這個月的俸祿差不多都拿給家裡了。”那衛士生了一張娃娃臉,和蕭彥勳差不多年紀。
“那這麼賭吧,我贏了我請你們一伍。”蕭彥勳笑道。
那衛士訕笑:“統領你想請我們何必拐彎抹角的。”
蕭彥勳也跟著笑了笑,但是沒過多久又神色一暗。
“我也想和老魏喝酒啊,不過現在只怕不行了。”他幽幽嘆道。
那衛士愣了一下,臉上也沒了笑容,小聲說道:“弟兄們都知道,魏副統領那個都尉本該是統領你的……虎林三百人,魏副統領一下子帶走了三分之一,走的時候也沒和統領你說,我覺得他挺不義氣的。”
“以魏無忌的能力做騎軍都尉綽綽有餘,我留在虎林就好。”他說道,“其實去驍騎軍對你們是好事,虎林的俸祿雖然比一般士卒高一些,但還是比不上在驍騎軍混上一官半職。”
“統領你這話說的,好像大家都是奔著俸祿似的……”
蕭彥勳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你為什麼當兵從戎?”
“家裡是軍戶,不從戎也做不了別的事情了,運氣好能夠到虎林,能夠跟了統領你。”
蕭彥勳被他這番話說的有點不自在,雖然知道不是刻意的溜鬚拍馬,不過平日在軍中大家很少會這樣直白地說這些話。
馬車到了永陵王府門前,蕭彥勳下馬去扣門,給他開門的王府的總管李茂才。
“殿下來了?”李茂才看到蕭彥勳,立刻明白了。
“殿下醉了,得在王府借宿一晚。”蕭彥勳抱歉地說道,“公主殿下已經歇息了嗎?”
李茂才回答道:“公主方才還在看書,這會兒應當還未安寢,先請殿下進府上來吧,我去通報。”
“麻煩總管大人了。”
蕭彥勳將牧芝仁從馬車上扶下來,領著他走近了王府的大門,兩人走到前庭時,正迎著牧芝儀從西廂的書房出來。
“公主殿下。”蕭彥勳扶著牧芝仁,難以全禮,只能向她低頭致意。
牧芝儀裹著一襲紫裘,看到牧芝仁那副模樣,問道:“在醉風樓喝成這樣?”
“殿下今日和終陵棄相約會面,大概一時盡興……”
“行了讓下人服侍他去休息吧。”牧芝儀打斷了他的話,“你一會來書房,我有事和你說。”
“是。”蕭彥勳雖然不知道儀公主要同自己說什麼,但還是恭謹地應了下來。
等李茂才安排人將牧芝仁帶去休息後,蕭彥勳到了西廂書房門前。他在燈火通明的書房門外站了一會兒,輕輕敲了敲門:“殿下,我來了。”
“進來。”
蕭彥勳進了書房,看見牧芝儀還在伏案讀著一卷書,他就身板筆挺地站在那兒等著。
牧芝儀翻了一頁書,沒有抬頭看他,只是嘴上問道:“驍騎軍那邊怎麼回事啊?新提拔的騎軍都尉,怎麼是你那個副將?”
蕭彥勳心裡咯噔一下,他沒想到牧芝儀還會關心軍中的事情,這件事他早和牧芝仁說明過,牧芝仁知道他在殿上拒絕了皇帝,只說讓他儘量不要讓儀公主知曉此事。但牧芝儀洞察若此,他們相瞞也瞞不住她。
“說話啊,跟個木頭似的杵在那裡做什麼?平時你們四個裡頭,不就屬你話最多嗎?”牧芝儀瞅了他一眼,微微不悅。
“公主殿下息怒,是我自己拒絕了陛下的封賞,我說想留在虎林苑,陛下就讓魏無忌去了驍騎軍。”
牧芝儀捏著書頁的纖手微微一抖,那張書頁發出譁啦一聲。
蕭彥勳背後冒汗,低著頭不敢看她。
“你還真不把自己的前程當回事啊。”牧芝儀翻過了一頁,淡淡地說道。
“我只想追隨殿下,沒有考慮過前程的事情。”蕭彥勳回答道。
下一刻牧芝儀將手中的書朝他摔了過來,“啪”一聲砸在他的胸膛上。
“好啊,蕭彥勳,你忠貞不渝,就追隨他一輩子窩在虎林苑那塊破地種菜養馬吧!”牧芝儀顯然被他氣得火上頭了,她摔了一本書還不夠,將手邊能抓到的筆和硯臺都朝蕭彥勳丟了過去。
蕭彥勳本不敢擋,只是那只硯臺是牧芝仁去年送給儀公主的禮物,他只好無奈地伸手接住了。
“擋什麼擋!”牧芝儀看他接住了硯臺,更加惱火了。
“這是殿下去年送給公主殿下的東西,公主殿下在氣頭上砸壞了,等氣過了難免會難過的。”
“噢!你到這裡腦子突然又好使起來了!在陛下面前怎麼見不到!”
蕭彥勳忽然梗著脖子道:“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樣回答陛下的!”
牧芝儀望著他良久,點了點頭:“這樣你就甘心了是吧?”她像是極度失望一般,整個人的氣勢洩了,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
“蘇瑾陽現在已經是龍驤衛的代統領了,你兄長蕭彥功在虎威衛任副將,陸天漁也從金吾衛參謀升遷到了南軍神機營,他們都在努力,只有你止步不前。”牧芝儀細數著他的兄長們的成就,幽幽問道,“你真的還記得自己曾經在和他們喝酒的時候說過,有朝一日要領萬騎馬踏匈奴嗎?”
蕭彥勳看到她不再向先前那樣衝自己大喊大叫了,他方才被逼出來的那點脾氣也驀然軟了下去。
“儀公主,我知道這件事我處置的不妥,你要罵我懲罰我都認了。”
“你是牧芝仁的人,又不是我的人。”牧芝儀翻了個白眼兒,“我罰你做什麼?只是牧芝仁至少現在還是我支援的盟友,你浪費了一個掌握軍權為他羽翼的機會,我能不生氣嗎?”
蕭彥勳的頭又低下去了。
“彥勳你多大了?”她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十八。”蕭彥勳臉上有些怔怔之色。
“十八,還比阿仁大一歲呢。”牧芝儀扶著額頭平復心情,緩緩說道:“蕭家的祖上十八歲成為獨當一面的將領的有不少吧,你也該收斂收斂你任性的脾氣了。”
“公主殿下教訓的是。”
“別這也是那也是的,心裡卻不服。”她似乎有些累了,也不在意自己形象地就往桌上一趴,“我從決定幫牧芝仁開始,沒有一天不勞心費神的,但我還沒有後悔,希望能善始善終。”
蕭彥勳點頭:“下一次我一定……”
“恐怕不會有下一次了。”牧芝儀無奈地笑了笑,“你還不瞭解陛下是什麼樣的人嗎?對他來說,你已經不再是一個能用的人了。”
蕭彥勳身子一顫,驚慌地看著她。
“如果你還想有朝一日上戰場打匈奴人的話,就給我記住了,帶你的人,用你們的槍和劍,為牧芝仁殺出一條通向紫宸殿的路。”牧芝儀眼中的光芒忽然鋒利起來,“只有他成為皇帝,你才有為宸粼拼殺的機會!”
蕭彥勳聽著這番話,忽然想起來今日在醉風樓時,那個終指揮使的刺客隨從對自己說的話以及他最後那一問。
“喂,如果牧芝仁只能透過那樣的手段成為下一位皇帝,你會為此衝鋒在前嗎?”
那個人和儀公主想的是一樣的,當他蕭彥勳自以為是地在殿上對皇帝說了那番叛逆的話後,也許就註定了他們必須要用刀劍來奪取想要的一切。
“我明白了。”他對牧芝儀鄭重地回答道,“無論發生什麼事,蕭彥勳和虎林都會為殿下衝鋒在前的。”
“你有這個覺悟就好,去休息吧。”牧芝儀擺了擺手,她掩手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語道:“罷了,今日也沒心情再看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