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終陵棄不是第一次來，只不過以往是從南進城，這一次算是北歸。他進城之後沒有直接去集市打聽，而是打算直接去葉府拜訪葉心笛。
比起自己毫無眉目地去尋找，不如藉助朔方城最有聲勢的人家，以自己和葉心笛過往的交情，請她幫這個忙想必不會太難。懷著這樣的心思，終陵棄牽著白馬穿過兩條衚衕，他對朔方城內的街巷大致還算熟悉，知道再拐兩次彎就能到葉府所在的大道了。
“賣糖葫蘆！不甜不要錢的糖葫蘆！”街邊小販的吆喝聲把他的目光吸引了過去，緊接著一個怪模怪樣的人讓他起了些許疑心。
斗笠連紗、面具覆面，稍顯瘦弱的身軀罩在一件寬大的風衣裡，露出的手臂和手腕上都纏著白布。
在終陵棄的印象裡曾經有過一個渾身纏著白布的傢伙，帶給初到烏月的他最多噩夢和悔恨的傢伙。
那個怪人從插滿糖葫蘆串的棒子上跳了一串，然後留下了幾枚銅錢。似乎感覺到終陵棄盯著自己的視線，怪人不假思索地扭頭過來，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她渾身一震。
終陵棄卻不好意思地移開了目光，牽著馬繼續往前走，他暗暗責怪自己胡思亂想，流鴉早就死了，說不定人家把自己這樣嚴嚴實實地包起來有什麼難言之隱，那樣長久凝視的目光是很失禮的。
白馬不知為何頻頻回頭，還有些不老實，終陵棄在它的脖子上輕輕拍了幾下安撫道：“別鬧，到了葉府就喂你。”
對於白馬的異常反應，他完全沒有想過別的可能，只是一心想著牧芝仁交給自己的任務，希望儘快見到葉心笛。
如果此刻終陵棄回頭，就會看到拿著糖葫蘆的怪人站在後頭做出那個熟悉的歪腦袋的動作。
藤以寧一直注視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盡頭的轉角，她摘下面具抹了一把溼潤的眼眶。
“看起來你還挺精神的。”她咬了一口糖葫蘆，自言自語道。
說什麼“沒有藤以寧在身邊的話我大概不行的”，當時還差點信了呢。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心情變得復雜起來，過去心心念念想要見他，真的見到了的時候卻又因為他沒能認出自己而感到失落和遺憾。
“他往那個方向走，是要去找葉小姐吧。”一雙手從後面拍在了藤以寧的肩膀上。
“啊。”她的思緒被打斷，回頭納悶地問道：“你去哪裡了？”
“剛從地部據點的遺址回來，就看到這戲劇一般的擦肩而過。”藤安彤回答道，一本正經地開始說教：“你剛剛應該喊他的，然後旁若無人地衝上去擁抱，然後你們倆都嚎啕大哭，讓不知所措的路人們見證這生離死別之後的重逢。”
藤以寧用手背試探了一下她的額頭：“你要不要換回以前那種說話方式？這樣你就不會總是說出一些讓我尷尬的話了。”
“也可以，但那樣就沒法實現你的願望了。”她背著手往前走去。
藤以寧奇怪地問道：“你要去哪？”
“去見葉小姐，就把那裡作為你和終陵棄感人重逢的地點怎麼樣？”藤安彤頭也不回地說道，彷彿一切都已經決定好了。
“話雖如此……我來這邊除了和地部、靈音聯絡，最後一站本來就是要去葉府的，葉氏在朔方的軍隊中很有影響力。”藤以寧上前拉住了她，“可是你真的要……要……”
藤安彤停下來目視她：“怎麼了？在越安的時候我不答應你求了我好久，現在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了，你又後悔了？那也沒關係啊，自己去見他吧。”
“我……還是害怕。”她下意識做出捂臉的動作，但其實捂住的是自己的面具。
“那到底要怎樣啊？你可想好了，別到時候後悔。”藤安彤沒有不耐煩的語氣，她能理解妹妹現在那種矛盾的心情，所以想儘可能遵循她的意願來行動。
藤以寧開始發呆了，藤安彤把她手裡剩下兩顆的糖葫蘆串給拿了過去，讓她好好想。
過了好一會兒，她幽幽說道：“還是你幫我去見他吧，我現在去地部那邊確認一下調兵相關的細節好了，這是重中之重，不能出錯的。”
“喂……”
“就這樣，我們晚些時候在靈音那邊碰頭吧……你就幫我陪陪他。”
“喂……唉……”藤安彤眯起眼睛，看她有點失落地衝自己揮了揮手走開，心裡感到很無奈。
比起對重逢再見的渴望，她心裡居然更加看重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是否完美，這是何等自卑的感情啊？終陵棄，你真的值得她這樣做嗎？
藤安彤搖了搖頭，驅散那些令人不悅的念頭，她走到街邊賣小物件的攤前拿起一塊巴掌大的銅鏡，對著鏡面審視自己的妝容。
和以前的她一模一樣，沒問題。
行動和說話的習慣、性格態度、彼此相關的重要回憶都已經爛熟於心，不至於露出破綻，為劫後餘生消失的那段時間也準備好了圓謊的話語，一切都事先演練過了。
……
“你要我幫你在朔方找荒蕪宗的人？”葉心笛在明白終陵棄的來意之後，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她親手取了下人端上來的兩碟茶，將其中一碟推給終陵棄。
“嗯，是很重要的事，牧芝仁殿下親自託付給我的。”終陵棄現在還不敢和她說太多關於這一次謀劃的秘密，大戰將至斥候先行，誰也不知道現在朔方城中有沒有匈奴軍的耳目。
“我記得地部在年前就已經解散了。”葉心笛輕輕吹散茶杯上方的熱氣。
“是這樣的，但葉小姐你一定有辦法的，對嗎？”終陵棄覺得她對自己似乎有所隱瞞，“這幾日應該有人在朔方大量收購糧食吧？你能幫我找這些人嗎？”
葉心笛抬眼看他：“你是說荒蕪在幫忙收集糧食？你怎麼知道的？”
“我還知道地部的很多荒蕪遊俠是北境軍隊裡的軍人，你應該也清楚這一點，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幫我個忙，行嗎？”終陵棄覺得自己的語氣已經足夠誠懇了。
“唉……”他聽到葉心笛嘆了口氣。
“怎麼了？”終陵棄覺得奇怪，她嘆氣的背後似乎另有隱情。
“我聽說你現在在幫皇帝做事。”葉心笛的目光與他相接，像是要洞察他的內心一般。
“喂，你覺得我在幫皇帝做事，所以不想對我說實話？”終陵棄有點氣憤了，“我還以為你把我當朋友來著。”
葉心笛喝了一口茶，說道：“你也沒對我說實話吧，你來朔方找荒蕪宗要做什麼，你到現在也沒告訴我。”
“事關機密，現在不能說。”
“荒蕪宗現在的處境很不好，你也知道。”葉心笛攤了攤手，“如果被朝廷中的有些人知道，他們還在北境留了大量的人員，會給他們帶來大麻煩的，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所以我不能說。”
沒想到她會固執到這個地步，終陵棄一時想不到接下來該用什麼樣的話來說服她了，只能無奈地託著額頭喝茶。
“我去讓下人給你準備休息的房間。”葉心笛大概也覺得彼此沒有話可說了，起身準備離開。
終陵棄向她道了聲謝。
“我還把你當朋友的，只是現在是多事之秋，抱歉。你想在朔方住多久都行，我管飯。”葉心笛這般說道，往客廳外走去。
“我不會住很久的，辦完事就走。”他對她的背影說道，“只是不知道下次再來，巍山上要多多少座新的墓碑呢……”
葉心笛聞言停步：“什麼意思？”
“多事之秋，我不能說。”他依舊坐著喝茶。
葉心笛被他這副態度給搞得有點生氣了，但她還沒來得及發作，看門的下人就跑過來說道：“小姐，外頭又來了一個客人。”
“哪來那麼多客人？不重要的人，不見。”葉心笛正覺得心煩，擺了擺手讓下人去把上門的人給打發了。
“抱歉，我自己進來了，葉姑娘，別來無恙啊。”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客廳內正拎著茶壺為自己添茶的終陵棄手一抖，茶水潑了出來。
“不可能……”他心中劇震，放下茶杯跑出了客廳，望見站在前院與葉心笛說話的那一襲白影，整個人呆如枯木。
熟悉的髮髻熟悉的臉龐，熟悉的一顰一笑，熟悉的雲中劍的白袍和仿扶桑刀，她就和夢中那個令他悔恨交加刻骨銘心的女孩一樣，眉清目秀柔中帶剛，世上無雙無對。
“喲，好久不見，終陵棄。”她的餘光注意到了呆站在那兒的男人，轉過身來歪了歪腦袋，抬手面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