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漁舟把十指放在琴上時,終陵棄似乎還在回味她說的那句“隨時會死,珍惜當下”。琴聲驟起,終陵棄忍不住扭頭朝她望去,這首曲子是前日她在船上彈過的那一首,曲調悽婉怨懟如前。
“你的琴彈得真好。”他忍不住說道。
“這首曲子是古曲。”她說,“是一個女人寫給她的丈夫的,她的丈夫是個刺客,受人之託要去刺殺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她知道他這一去不管成不成功,多半都不能活著回來,所以曲子傷心絕望。”
終陵棄有點吃驚,他第一次在船上聽到這曲子時,還以為少女在藉此曲向他傳情。
“在船上的時候,我想用曲子提醒你,你沒有聽懂。”她遺憾地說道,“現在你懂了,已經來不及了。”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組織準備好的誘餌嗎?”他問。
“一開始就知道。”
終陵棄心中一沉,忍不住道:“你那天晚上為什麼要……為什麼要和我睡覺?同情我嗎?”
孟漁舟抿嘴一笑,告訴他:“刺客的感情裡唯獨沒有同情這一種。”
“那是為什麼……”他有點怯懦地問。
“因為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明天能不能活著完成刺殺,心裡很不安。”她靜靜地說道,“而和你呆在一起的時候很愉快,所以我遵從了自己的願望,就是珍惜當下。”
終陵棄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失望地說道:“不是因為喜歡啊。”
她反問道:“這個問題重要嗎?”
“當然重要啊!”他認真地說道,“沒有女孩會願意和不喜歡的人睡覺吧?除了青樓的娼妓。”
孟漁舟愣了一下,兩眼空洞地望著他。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意識到自己不該加最後那句話,紅著臉辯解道。
“不,我在意的不是這個。”她擺擺手示意他不必激動。
終陵棄不解地看著她,她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房間外傳來敲門聲以及一個男人尖細的聲音:“終陵棄,出來,渡司大人要對你進行試膽的考驗。”
終陵棄和孟漁舟對視一眼,匆匆忙忙說了句“再見”就跑出了房間。
孟漁舟還呆怔在那兒,沒多久又見終陵棄跑了回來。
“我忘記拿我的劍了。”他尷尬地笑了笑,跑到牆邊一把抓起了自己的劍,然後返身要往屋外跑去。
孟漁舟一把拉住了他,她因為心急用的勁兒有點過大了,一下把終陵棄掀翻在了地板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
終陵棄露出了疼得齜牙咧嘴的表情,他剛想抱怨,卻被孟漁舟兇狠的目光給嚇住了。
“我大概想明白渡主為什麼要把你留下了。”她冷冷地說。
“什麼?怎麼了?”他還沒完全從疼勁中緩過來。
“你聽好了,忘川的每個成員,都會經歷上頭給的一連串的考驗。這是有講究的,考驗的名字從低到高依次是‘試膽’、‘明相’、‘破欲’、‘貫心’、‘斷情’和‘往生’。”孟漁舟死死地揪著終陵棄的衣領說道,“在這些考驗裡,有時候要殺的人甚至是自己曾經的同伴,而我已經到了第五個考驗‘斷情’。”
終陵棄漸漸明白了她的話意味著什麼。
“我不想殺你,所以我不能喜歡你。”她痛苦地說。
究竟是喜歡,所以才不想殺,還是因為不想殺,才不能喜歡?她腦海中忽然一團混亂,渡司的那個問題再一次如潮水般湧進來。
“那你要如何透過‘斷情’這一關?”終陵棄問。
外頭傳來了催促的聲音,終陵棄沒有等孟漁舟回答,他掰開了孟漁舟攥住自己衣領的手,從地上爬起來。
“哪一關會和自己的同伴廝殺?”他問。
“貫心。”孟漁舟答道。
“噢,那我可能活不到那麼久。”他故作輕鬆地說道,同時聳了聳肩,而後大步朝門外走去。
等在門外的是那個被稱作“蜘蛛”的男刺客,這是個看起來二十多歲的相貌平平的傢伙,頭髮亂糟糟的似乎沒有經過認真打理。
“你劍掉地縫裡了?”蜘蛛不滿地嘲諷道。
“抱歉。”終陵棄不好意思地說。
“我不介意久等,但渡司大人可能會不高興。”他說著領著終陵棄往樓下走去。
“冒昧地問一下,渡司在組織裡是什麼地位?”
蜘蛛回頭看了他一眼,解釋道:“渡主透過左右渡領掌握整個組織,左右渡領各自管轄十個渡司,渡司負責一片區域內全部的成員。”
“那流鴉渡司掌握的是整個烏月城?”終陵棄倒吸一口涼氣,“好厲害……”
蜘蛛冷笑一聲,說道:“是整個烏州。”
兩人一前一後走下了樓梯,蜘蛛帶著終陵棄轉向了地窖的入口。
“你之前說,渡司要給我的考驗是‘試膽’吧?”他問道。
“嗯。”蜘蛛頭也不回地說道,“很簡單,不用擔心。”
聽蜘蛛這麼說,終陵棄心中稍微放心了一些,他想了想後小聲問道:“能不能問你一件事,這個考驗你進行到哪兒了?”
蜘蛛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孟漁舟告訴你的?”
“嗯……”他沒法從蜘蛛的眼中看出什麼情緒,只好點點頭。
“我和她一樣,剛剛透過貫心。”他說。
“殺死同伴?”終陵棄硬著頭皮問。
蜘蛛露出了好笑的表情,反問:“同伴是什麼?為什麼你會對同行有這種可笑的定義?在刺殺周仲德的時候,你為孟漁舟打了掩護,請問你們是同伴嗎?”
終陵棄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可眼中依然有著不服氣的光芒。
蜘蛛似乎有意要說服他,繼續問道:“我再問你,那天晚上雖然我撈了你一把,請問我們算同伴嗎?”
“不算……”
“刺客沒有同伴,即便幾個人一起行動,也會做好隨時拋棄和被拋棄的準備。”蜘蛛笑得很邪氣,“雖然不知道你的貫心會在什麼時候到來,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但如果你想活下去,記住,刺客沒有同伴。”
他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了,伸手抓住了終陵棄的領口把他拎了起來,往地窖下方重重一甩。
終陵棄幾乎全程以打滾的姿態走完了地窖的臺階來到底下,地窖下是一個算不上寬敞的小房間,房間的一側用鐵欄隔出了類似於牢房的空間。
流鴉坐在一張小桌子後面,桌上擺著燈燭,他打量著滾下來的終陵棄,說道:“雖然我等的有點著急,但是也不用這樣下來吧?”
終陵棄站起來,走到桌前,他摸了摸一陣陣刺痛的額角,那兒的一塊皮磨破了。
“小孟有和你說考驗的事情嗎?”流鴉用雙手託著下巴,問道。
“說了。”
“那我就不重複了,這是你加入忘川的第一關,試膽。”流鴉說著腦袋往牢房那一側歪了歪,“很簡單,把裡面那個人殺了,就算你透過了。”
終陵棄怔了一下,轉頭朝牢房那裡看去,只見一個被捆住手腳塞住嘴的傢伙正躺在裡頭。他穿著灰色的衣服,牢房內的光線又很暗,若不是仔細看終陵棄都沒發現裡頭有個人。
“那人是誰?”他向流鴉問道,聲音有點顫抖。
“重要嗎?”流鴉不答。
對刺客來說,只要知道殺哪個人就夠了,至於要殺的人是什麼人則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但終陵棄還從未殺過人,即便是想殺南郭旻,也是靠著胸中的刻骨仇恨作為動力驅使著他一步步前行的。
現在流鴉給他的“試膽”卻是要他去殺一個毫不相干的人,那個人還被捆住手腳毫無反抗之力,終陵棄不知道用什麼理由說服自己忘卻不安和愧疚去做這樣的事情。
“還不快去取其性命?”流鴉不耐煩地催促道。
終陵棄遲疑地走到牢房前,與地上那人對視,明顯地感受到了對方求饒的目光。
他的手抓在劍柄上一直在發抖,怎麼也使不上勁。
“三令也!終陵棄!取其性命!”流鴉怒聲喊道。
長劍在一聲刺耳的摩擦聲中出鞘,終陵棄將劍高高舉起,他心中惶恐不安,依然沒有將劍刺下去的勇氣。
流鴉忽然出現在他的身後,抓著他的右手,引導著他將長劍刺入了被縛者的胸口。
熱血飛濺在終陵棄的臉上,滾燙的感覺令他雙腿一軟,跪倒在了地上。
他捂著嘴,腹中一陣翻江倒海,隨即激烈地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