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斜射進屋子,在少年的側臉上形成一片亮眼的白斑。
一個人影擋在了他和窗子之間,把陽光遮斷了。
終陵棄感到臉上的那陣舒適的暖意消失了,他緩緩地睜開了朦朧的雙眼,呢喃道:“小……孟。”
“錯了錯了,我不是小孟。”上方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咦!”終陵棄的視線在轉瞬間完成了聚焦,他嚇得本能地往後縮,然而背後就是堅硬的牆壁,所以他的動作變成了滑稽地用雙手不停地蹭地板。
面前這個削瘦矮小的男人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目的,十分變態地用白色的布條在自己臉上纏了一圈又一圈,只露出眼睛和口鼻。片刻前終陵棄在夢中還在和孟漁舟說話,睜眼之後看到這麼一個怪胎,他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還在夢中,只不過墮入了噩夢。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讓自己冷靜下來:“你誰啊?”
“我?我是這裡的負責人,渡司流鴉。”
終陵棄覺得這個人沒有他的外表看起來那麼嚇人,是可以正常交流的,他稍微輕鬆了一些。
他問道:“你是倭島人嗎?”
男人從白色布條的縫隙間露出來的眼神似乎在傳達一種“你是笨蛋嗎”的資訊。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幽幽說道:“並不是,渡司是我在組織的職位,流鴉才是我的名字。”
終陵棄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看起來你還不瞭解忘川。”流鴉大概覺得站著低頭和他說話太累了,索性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我大概知道,你們是一個刺客組織。”終陵棄說道。
“你不害怕嗎?”流鴉問。
終陵棄與他對視片刻,鄭重地說道:“我想……成為一個合格的刺客。”
“如果你年輕十歲,我會很樂意。”男人撓了撓並不存在的頭髮,有點為難的樣子:“但是很可惜,看起來你已經快十八歲了。”
“我能吃苦。”他堅定地說,“我不指望能成為昨晚救我的人那樣的刺客,我只要自己能夠報仇就好了。”
“我從沒說過你的年齡不適合學習刺客的本領,所以這和你能不能吃苦沒關係。”流鴉的眼睛彎了起來,看起來似乎在笑。
終陵棄呆呆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你所說,你為了報仇而想要學習刺客的技術,那麼收下你對忘川有什麼益處呢?”流鴉維持著淡淡的笑意,“我們並不是扶危濟困的善人,絕對不做毫無利益又麻煩的事情的。”
少年啞口無言,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身上能夠打動對方的地方。
“我們的每一位成員都從小孩子開始培養,即便這樣也不能保證他們全部絕對忠於組織。”流鴉嘆了口氣,繼而詰問道:“試問,少年,我又該怎麼相信已經擁有自己的想法和信念的你,能夠忠於忘川?”
終陵棄低下頭,他確實不認為自己能夠保證對這個組織的忠誠,因為他相信自己未來的一切行動都會以向繡衣使南郭旻復仇為最高出發點。
“別急著沮喪,少年。”流鴉做了一個不算禮貌的動作,他抓住了終陵棄頭頂的頭髮,強迫他抬起頭來與自己對視。
“因為你知道的已經很多了,所以我們不打算讓你活著離開。”流鴉平靜地訴說著露骨的威脅,“但你還是有選擇的權利。”
終陵棄盯著他,咽了口唾沫,問:“選擇什麼?”
“變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出現在城外的亂葬崗,或者留下來做一個不被信任的……棋子。”流鴉嘿嘿一笑,補充道:“最卑賤的棋子,小卒。”
他想這個少年會在死亡的威懾下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但終陵棄的眼中卻出現了令他感到意外的猶豫。
終陵棄此時腦海中在想的倒不是流鴉給出的所謂的選擇,他只是莫名地回想起昨夜孟漁舟對他說的那番話。
“像我這種常常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的人,都對活下去充滿渴望,因為我太能理解死是什麼感覺了。終陵棄,你知道死是什麼感覺嗎?痛苦?悲傷?都不是,死就是無,是徹底消失,連帶著你的身體靈魂名字,全部都沒有了。”
那時他還在嘲笑孟漁舟不懂他的處境,轉瞬間他自己就面臨了孟漁舟所描述的處境。
畏懼一無所有的死,選擇為人擺佈的生。
“我想確認一下,你說的小卒,不是那種專門用來送死的東西吧?”他的眼神在發問的那一刻變得前所未有地犀利,連流鴉也為之感到暗暗詫異。
“很遺憾,我說的小卒就是這種東西。”流鴉攤了攤手,繼續說道:“就像昨日你在我們刺殺周仲德時扮演的角色,形如魚餌。”
“那你們的人為什麼要救我?”他忽然感到其中邏輯的怪異之處,追問道:“既然我扮演的是棄子,是魚餌,是不重要的東西,那昨天我應該順理成章地死在周府。”
流鴉沉默了一瞬,這個問題他心中沒有答案,因為最終將命令傳給潛伏在周府的蜘蛛的人是忘川的渡主。這個命令的傳遞層級中間直接越過了左右領和渡司,由渡主直接傳到了在第一線行動的渡人手中,這是前所未有的。
“為防止你被南郭旻擒住後,可能給組織帶來的損失。”流鴉最終選擇用這個答案回答,但他知道其實這個答案在邏輯上依然有不合理存在——那就是過於麻煩了。
在他看來,如果沒有渡主的直接傳令,最妥善的解決辦法應該是由蜘蛛直接將終陵棄滅口,而不是帶回。
終陵棄一側的嘴角微微揚起,他的這個動作讓流鴉看到後感到非常不舒服。
“我明白了,其實我沒有選擇,我想活下去。”終陵棄俯身跪拜,“就算是做棋子、小卒子也沒關係。”
流鴉望著他向自己跪拜的身影,心中那一絲不安散去,他起身走向房間開啟的門,同時對身後的終陵棄說道:“那就努力證明你的價值吧。”
他走出房間,反手將門關上,上鎖,而後將鑰匙拋給站在走廊對面的少女。
孟漁舟接住了鑰匙後向他微微低頭,退到牆邊將道路讓出。
流鴉緩緩從她身邊經過,自言自語般說道:“真是頭疼啊,渡主到底有何用意呢?小卒要是渡過忘川這條河,可就不是一般的過河卒了啊。”
孟漁舟沒有抬頭,但她能明顯地感覺到流鴉渡司話語中隱含著濃厚的殺意。
渡司並不喜歡那個傻子。她心裡清楚,渡司只是因為忌憚壞了渡主那不知如何盤算的心思而留下了終陵棄的性命。
等流鴉的身影走下樓梯消失,孟漁舟才恢復正常的姿態,攥著鑰匙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你真的是傻子嗎?”推開門的第一時間,她向少年質問道,“你這樣的人留在忘川,可能明天就會死。”
“渡司給我的選擇裡沒有一直活下去的選項。”他對孟漁舟的話一點也不生氣,淡淡地回答道。“比起立刻馬上就地死,你也會選擇明天可能會死的吧?”
孟漁舟倒吸了一口冷氣:“你已經被組織定義為不能生離忘川了?怎麼可能……”
“我想請教小孟姑娘,明天隨時可能會死的人,該怎麼活呢?”
孟漁舟愣了一小會兒,最終不知有何用意地笑了一下。
“隨時會死,珍惜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