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睡當中，盧綰似乎看到了很多彩色的光點，在眼前凝聚成各種各樣的光景。
他看到了父親，看到了公子職，還看到了薛武安。這些人就像針線一樣，串起了自己的整個人生。
而自己的光芒，卻怎麼也看不到。
忽然，眼前的一切光影都消失了，盧綰睜開了眼睛，看到了灰色的屋頂。
“上將軍！你可醒了！”
盧綰聽到這個聲音，側過頭，看到了一個大漢，這個大漢穿著一身鐵甲，滿臉大鬍子，豹頭環眼。但此刻，這個大漢卻如同在送喪一般，滿臉的緊張和悲傷，眼睛裡甚至還有幾點淚光。
這個大漢便是諸丐，當盧綰看到諸丐站在自己身邊的那一刻，很多事情他便已明白。
“我昏迷了多久？”盧綰輕聲問道。
“半日多了。”諸丐擦了擦眼睛，忙道，“上將軍你被賊人射中之後，便摔下了將車，昏迷不醒，軍醫拔出了箭矢，但是上將軍一直在發高燒。幸好上將軍醒了，不然……”
“好了。”盧綰笑著打斷了諸丐的話頭，諸丐這個人雖然有大將之才，但有時候總是穩不住氣，“戰事……如何了？”
儘管看到諸丐的那一刻，盧綰便已經猜到了大半，但盧綰還是問了出來。說到底，仍是抱有一絲幻想。
“上……上將軍……”說到這裡，諸丐就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小孩子一樣，面紅耳赤地道，“上將軍恕罪，末將失職，不僅沒能殲滅蕭弭，還讓蕭弭和薛武安回合。現在二人已經南下，末將唯恐有詐，所以沒追。”
“罷了……”最壞的情況已經產生，盧綰也不想去多追究什麼，這件事說到底仍是自己小看了薛武安。
但是不管怎麼說，就算薛武安使用奇計勝了自己一籌，這場戰爭的大勢卻已定，不是他薛武安用兩條奇計就可以翻盤的。
果然，諸丐的臉色好看了一些，拱手道：“上將軍，烏扶那邊的訊息剛剛傳過來，烏扶大敗蕭築老兒的五萬大軍，險些擒殺蕭築。眼下，他仍駐守飛虎澗，扼住敵軍咽喉，如果薛武安和蕭弭回師救援，也一併殲滅。”
盧綰點了點頭，不過他也知道，薛武安恐怕是不會再回去的了。他前來陽城，只是為了救出蕭弭而已。
他竟然為了蕭弭而捨棄蕭築，是因為他和蕭弭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關係嗎？盧綰不知道，但是他總覺得薛武安這個決定很有趣。他不相信薛武安會想不到如此做的代價是什麼。
“那……”盧綰嚥下了一口唾沫，只覺得喉中十分乾燥，痛得他皺了皺眉頭，“敵我傷亡如何？”
“回稟上將軍。”諸丐忙道，“我軍傷亡不大，死五千餘，傷一萬。但是蕭弭幾乎損傷了一半人手，薛武安也因為衝鋒而折損了三成人馬。他們雖然成功逃離，卻也是慘逃。”
盧綰點了點頭，沒說什麼。諸丐說得並不能算錯，只是現在和薛武安的這一場仗，自己畢竟是輸了。
“上將軍。”諸丐看到盧綰臉上的落寞之色，忙道，“我軍現在……該如何？”
盧綰回過神來，思忖了片刻，然後道：“回師，回到易南。在陽城駐守兩萬人，就由我帶兵吧。”
“上將軍不可。”諸丐嚇了一跳，忙道，“陽城位置突出，實在不能讓上將軍再冒險了。陽城就由我來鎮守，畢竟烏扶那邊已經得手，除非薛國增兵，否則薛軍必退。可是易南大局缺不了上將軍啊。”
盧綰想了想，然後點點頭。幻想薛武安和蕭弭重新北上畢竟還是太天真了一些，更何況，自己實在不該耽擱大事。
“可是，上將軍……”諸丐沉吟片刻，道，“為什麼不重組軍力，攻下唐城呢？”
盧綰知道諸丐必有此問，但是面對這個問題，他還是愣了一愣，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可知道，為了打造鐵軍，國內百姓已經十年倍賦，民不聊生。”盧綰低下頭去，盡力不去看諸丐的表情，在諸丐這些常年身在軍中的武將眼裡，自己說的這些都顯得過於驚世駭俗，“這場仗不能再打下去了。能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現在好好地等待薛國罷兵就好，實在不能再興戰火。”
諸丐嚇了一跳，愣在原地半晌，才木然地拱手道：“諾。”
盧綰嘆了口氣，這實在不是自己想看到的。當初公子職與自己商議的時候，很多計策自己都是反對的。但是為了幽山，自己的喜好也就不算什麼了。
背上的箭傷還在隱隱作痛，但在盧綰眼裡，那幾乎是上輩子的事情。
薛武安的臉，在自己的眼前越來越明晰。
在兵道上，盧綰是有絕對的自信的，他原本以為，除了天下聞名的那些大將之外，能戰勝自己的人屈指可數。
但是薛武安，一個墨家遊俠，一個身世十分離奇的年輕人，竟然戰勝了自己。儘管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但是現在想起來，盧綰仍為自己的傲慢和無知感到好笑。
這一次應該是不會再有交手的機會了，盧綰想著。如果可以的話，下一次再堂堂正正地交一次手吧。
但盧綰知道，堂堂正正地交手這個想法，在當今的天下顯得十分不合時宜，甚至有點可笑。
天下列國，沒有哪一國和哪一國是完全平等的，也不會有兩名將領是完全平等的。自己手裡有四萬人，薛武安卻只有一萬。可即便自己的損失比薛武安小很多，薛武安卻還是達到了他的目的。
盧綰輕輕地摸了摸肩膀，眼神慢慢地凝重起來。
正是因為不平等，他才有機會將這種不平等扭轉過來。
“上將軍！”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了盧綰的沉思，“有人求見。”
“誰人？”盧綰眉頭一皺，實在不知道還有誰會在這時候拜訪自己。
“不知，只是將這塊木刺交給卑職，讓卑職轉交給上將軍。”
諸丐有點疑惑地看了盧綰一眼，回身去取了木刺，拿過來交給盧綰。“刺”便是名帖，本是拜謁時所用。但是現在是戰時，如果真的有急事找盧綰的話，為什麼要用這麼麻煩的方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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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綰接過木刺，拿過來看了一眼，立時便頓住了。饒是他精明聰敏，也實在沒想到木刺上寫著的名字，竟然是……
“請他進來。”盧綰下意識地覺得，自己似乎要對不住薛武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