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
當那柄劍砍過去的時候，薛武安感到了一絲欣喜。這是他今天唯一可以真切感覺到的喜悅情緒。
現在唯一的快樂竟然是透過殺戮得到的，薛武安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這樣的一個遊俠，也許在他改變的過程當中，遊俠的這個身份也已經隨著戰爭而消解無蹤了。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卒，對一切戰場之外的萬事萬物全部麻木。
只剩下對殺戮的渴望。
周傲也是一個人，也會死。墨守劍就這麼劈下去，就算是‘秦虎’，就算是統帥十五萬大軍的秦國宿將，也必定一命嗚呼，沒有任何存活的機會。
薛武安幾乎可以感覺得到周傲的呼吸，他幾乎可以感到周傲的撥出的氣息噴到了他的手上，這股氣息是熱的，是活的。
馬上，這股氣息就要消失了。
薛武安手上加了一分力氣，他現在人還在空中，下落的勢頭加上自己的劍法，這股威力必定是十分強大，也是十分迅疾的。周傲和他周圍的銳士一定來不及反應，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但是薛武安忽然發現，自己手上的劍停止了前進。
剛開始的時候，薛武安還以為這只是自己的錯覺，因為自己今天已經出現了太多的幻覺，或者是太多自己分不清虛實的感覺，他相信手上墨守劍的停滯也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或者，這把劍已經劈進了周傲的頭顱，而自己卻還沒有反應過來？一定是的。
但是當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即將落在地面上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周傲，他看到了周傲的眼睛。這雙眼睛讓他想起了那名死去的秦騎的眼睛，殘缺的眼眶，深可見腦的裂縫……
但是周傲的眼睛動了，他的目光對上了自己的，就像兩柄劍在空中相交，迸發出耀眼的火花。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周傲的手上拿著一把劍，那也是一把銅劍，雖然並不長，只有兩尺多，但是劍身上卻有優美雄麗的花紋。薛武安看不清劍身上的花紋是什麼，但那種花紋絕對不是普通鑄坊可以打造的。
周傲的眼神像熊熊燃燒的烈火，順著那把劍燒了過來。
這時候薛武安才發現，自己的墨守劍已經和那把劍劈在了一處，劍鋒相交，墨守劍的劍鋒上竟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墨守雖然雪藏多年，但卻是墨家鑄劍術的精華。除了非攻劍外，墨家恐怕沒有哪一把劍可以比得過它。而和周傲手裡的那把劍相交，竟然出現了缺口。
一時間，這似乎是比周傲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拔劍回擊還要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薛武安的腳已經落在了地上，地面現在對他來說像棉絮一樣無力，因為他看見了周傲身後、身旁的銳士們。秦軍的銳士都不是善與之輩，如果不是怕出手誤傷了主將，自己現在早就已經被十來根長矛捅穿了。
這次的襲擊失敗了。
但是薛武安並不氣餒，就算刺殺周傲沒有成功，自己的謀劃也已經將周傲率領的銳士阻攔在了這裡。只要孫桓和康虔多撐得一會兒，聶平的兵車就可以斷掉這隊銳士的後路，將他們圍困起來，再等待公子班、公子樂和蕭陽的援軍。
當薛武安提出這個構想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了失敗之後的情形。他雖然是一個賭徒，但並不是傻瓜。
白無傷應該即將要拽綁在自己腰間的繩子了吧，薛武安雖然對自己的活法懵懵懂懂，但畢竟不是一個亡命之徒。白無傷的內力他是很相信的，一定可以讓自己脫離這個險境。
接著，周傲的目光再度燒了過來。
“很有勇氣，小子。”薛武安忽然感覺手上的墨守劍一歪，周傲手裡的那把劍向旁邊一挑，劃了一個半圓，墨守劍上的力道一空，那把劍立即壓上，將墨守劍的劍鋒鉗住，自己兩把手握住的長劍竟然被周傲單手持劍壓了下來！更恐怖的是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饒是薛武安自認為劍術經過磨練已經大進，在周傲的劍法之下卻仍是沒有反應過來。
薛武安連忙雙手運力，把墨守劍往上猛地一提。令他驚訝的是，這一提竟然沒有遇到任何的阻力，難道說自己雙手使出的全力已經壓制住了周傲？
但是當薛武安的劍尖因為這一股大力而被提到了右上方時，他看到了一道劍影打了過來，周傲手中那把神秘的銅劍已經距自己的臉不過兩尺。
兩個人的距離本來就近，但薛武安卻還是低估了周傲的速度。這時候，腰上傳來一股大力，定是白無傷猛力拽了自己，想把自己拉出這個死地。
可是已經晚了，那把劍已經劈了過來。薛武安仍然能夠看到周傲的眼睛，他原本以為周傲的眼神裡會充斥著殺戮的喜悅，但是他錯了。周傲的眼神裡什麼都沒有，清澈如水。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成為那樣可怕的將領吧。
一時間，周傲的身影似乎和一個很熟悉的人重合了。那個人經常在薛武安的夢裡出現，但是薛武安從來沒看到過他的臉。
而薛武安不想死在這個人手裡。
儘管手上的劍已經嚴重偏離，但薛武安仍然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那把墨守劍猛地掰了過來，劈向了那把神秘的銅劍。
周傲的眼神裡似乎出現了一絲驚疑，這種眼神薛武安在百里清的眼神裡也曾看見過。周傲的武功的確超乎他的想象，但難道他的劍術能比百里清還要高明嗎？薛武安並不覺得。
墨守劍拿在手裡是那樣的沉重，這上面是歷代墨家鉅子、代代墨家精英的執念，是一個被權貴唾棄的夢，是一種讓薛武安得以支撐到現在的力量。
墨守天下，兼愛非攻，而秦國就是“非攻”的敵人，這就像天地四時的變換一樣，是唯一的真理與必然的規律。
手腕傳來了一陣劇痛。
薛武安的手腕脫臼了。
他看著周傲手裡的那把劍，那把劍很漂亮，似乎也很古老。儘管劍身上精美的花紋沒有任何腐蝕的痕跡，但是劍柄上纏著的布卻已經腐敗，這讓這把劍幾乎不適合實戰，不管從哪個方面看，這都不像是一把用來殺敵的劍。
手腕的劇痛沒能讓薛武安的意識渙散，他的眼睛依然好用，只是他不肯相信。
那把代表著墨家內部無上權力的墨守劍，已經被周傲劈斷。
他手裡只剩下了一半，而另一半在空中不斷打著旋。
腰上傳來一股很大的力道。
打著旋……
當那半把墨守劍最後落在地上，插入泥土中時，薛武安已經被白無傷拉了過來。他的身體短暫地飄在了空中，周傲的那雙眼睛離他很遠。
“很不錯，小子。”
“雖然還嫩了點。”
這是周傲最後說的兩句話，加上那句“很有勇氣，小子”便是有三句了。即便很久之後，薛武安仍然不能確定那三句話到底是不是周傲說的。
這場戰爭成為了薛武安的一個夢魘，一個幻覺。薛武安幾乎無法確定這場戰爭中他經歷的所有事情的真實性。似乎這一切都是假的，從他離開定陽開始，從他開始迷醉於某一種幻覺開始。
他只剩下幻覺。
“薛武安，退後！”
這句話是孫桓喊的，但他也一定明白他這句話並沒有什麼意義，因為薛武安仍在被白無傷拖著，沒有辦法自由行動。薛武安抬頭看去，他看到了一名騎在馬上的將領，那是一名很年輕很英俊的將領，他彎弓搭箭，瞄準得正是還沒有被拉上白無傷所乘馬匹的薛武安。
孫桓的動作幾乎快到看不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支箭就射了出去，帶著一絲劃破空氣的聲音，直衝向了那名將領。那名將領眼神極好，向旁邊一偏，那支箭從他的臉邊擦過去，一縷獻血從他的臉上濺了出來。
“原來是你！”
那名將領大叫一聲，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接著，他也用不遜於孫桓的速度搭箭拉弓，雙目中射出的怒火對準了孫桓。
但孫桓顯然沒什麼心情和他對箭，因為周傲無恙之後，銳士們已經組織了起來，上百弩士已經在結陣準備扣動弩機了。
孫桓猛地放出一箭，引得那名將領下意識地一躲。但那支箭根本就是沒有拉滿弓射出去的，箭矢軟綿無力，當那名將領意識過來的時候，孫桓已經一把拉起薛武安，把他架在了自己的馬上。
右手手腕脫臼的薛武安再也握不住手裡的墨守劍劍柄，那把只剩下一半的墨守劍輕輕地摔在了地上。
年輕的將領怔了怔，既而連忙下令道：“放箭，騎軍追擊！”
“等會。”
這個聲音實在太熟悉了，年輕的將領連忙翻身下馬，向發出聲音的那個方向一拜，“將軍，末將護救來遲，實在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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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真，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周傲沉聲道，“窮寇莫追，我們身後的問題才更加嚴重，如果我沒有猜錯，隨軍應該已經在截斷我們的退路了。”
“將軍，那就讓我去追擊隨軍主帥！”蒲真心中一沉，忙叫道。
“不必，他們的性命已經不值這個價了。”周傲的眼神中透出了一絲迷茫，“三秦聯軍主帥已經被我們完全殺掉了銳氣，再也不能如意指揮三國大軍。沒必要為了一條喪家犬搭上弟兄們的性命。”
蒲真心中一凜，正要再說些什麼，忽然見周傲微微彎腰低頭，從地上撿起了那殘缺的墨守劍劍身，仔細地端詳著。看了片刻，周傲似乎想通了什麼一般，將那截劍身丟在一旁，將手中的銅劍收回鞘中。
蒲真知道，周傲將軍腰間所佩的，正是臨行時秦王所賜的“始皇劍”，正是由當年的秦帝國始皇帝下令所鑄、作為征服中原的見證的寶劍。
這樣的神劍，劈斷那名奇怪的墨家弟子手裡的那把黑劍，在蒲真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想了很久，仍然沒有想通周傲將軍眼神中的迷茫，到底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