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一場戰鬥，沒人能夠想到結局竟然會如此慘烈，當訊息傳出的時候，天下人都震驚了。原本大家的心情都是很放鬆的，覺得這一場仗只不過是對乏味生活的一種刺激，又或者和早年傳說中的爭霸戰一樣，對自己產生不了什麼影響。
但周傲卻在於安城外的沃野上與三秦聯軍展開正面交鋒，斬首八萬。
據說當日三秦士卒的鮮血與屍首全部流進了洛水，將洛水染得通紅，直到下游幾百裡外的陝城，仍然能夠看到河水中漂浮著的屍首。
當薛武安後來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他還真的回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卻怎麼都想象不出洛水被染紅的樣子。但是在那些旁觀者眼裡，這一定都是極好的談資，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也一定會嘖嘖稱奇，同時感慨一下秦國的恐怖。
同樣的恐怖，在不同人的感受中，是不一樣的。
整場戰鬥中損傷最慘烈的階段便是聯軍潰逃進入於安城時。屈班和屈樂最終保護著衛軍退入於安城，儘管衛軍已經損失了一半。而鍾華、屈朋、康景的部隊幾乎全部被打散，他們率領著本部親衛與薛軍會合，一起退回城中。
而僅僅在這個階段，光隨軍就損失了兩萬多人。
出征時整整十七萬大軍，才僅僅一天，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不到十萬，周傲的損失卻是聯軍的一半。
在當夜，周傲發動了開戰以來最為慘烈的攻城戰。
“放箭！”
薛武安已經忘記這是自己第幾次喊出這句話了，但他知道的是，在他的指揮下北門的守軍正在逐漸搬回頹勢。
鉅子並沒有懲罰他損壞墨守劍的過錯，但這並不代表鉅子不介意。否則的話，也不會把自己派遣到北門來防守了，三門的攻勢當中，北門受到的攻擊強度最低。而鉅子負責的是西門，南門交給了危滄。
現在想來，周傲的那一劍仍然像夢一般不真實，但腰間的墨守劍沒了，這卻是真的。手腕的骨頭剛被朱會接上，隱隱傳來的痛楚也是真的。薛武安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些什麼，他似乎感覺自己已經死了，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可以說話的傀儡。
那一劍斬斷了墨守，同時也斬斷了薛武安內心的某樣東西。
但至少在現在，在這裡，在這個烽火連天的戰場上，薛武安能感覺到自己內心僅存的一點生氣仍在翻滾著。他拿著一把危滄借給自己的普通銅劍，大聲指揮弓弩手放箭，和守軍一起推倒架上來的雲梯，有時候還會親自把裝滿滾油的罈子向城下扔去。當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薛武安可以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活著的人，而且是一個正在戰鬥的活人，至於為什麼戰鬥，卻不在自己的考慮範圍當中。
也許問太多的“為什麼”，本來就是一種錯誤。
“放箭！”
又是一輪箭雨向城下射去，夜色低沉，薛武安不知道有多少人中箭。戰場嘈雜，他也聽不清有多少人在慘叫。他現在已經學會了不去多聽，不去多看，不去多想。他覺得這種狀態很好。
“來兩個人，把空缺補上！”薛武安高叫了一句，馬上就有兩名隨卒上前舉起掉在地上的大盾，將盾牌立了起來，作為弓手弩士的掩護。
薛武安已經不會再倉皇，也不會再緊張，似乎這本就是他應該做的事情。他向四周看了一眼，沒有看到什麼令他感興趣的東西。
“薛少俠！薛少俠！”
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頗顯緊張的聲音，薛武安回過頭去，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小吏，似是對城牆上的戰鬥仍不習慣，兩隻舉起來行禮的手抖得不停。
“你說吧。”薛武安道。
“俞令讓我告訴你，隨時做好撤退的準備。”
“撤退？”薛武安倒是一愣。
“上將軍與馮將軍、蕭將軍似乎已經商定，連夜撤出於安，向東撤退，再圖反擊。”那名小吏的聲音大了一些，“王上也緊急調來數百艘船，傷兵和輜重已經從東門開始撤離了，聯軍要全部撤出恐怕得整整一夜。”
想起當初屈銓號稱的要與於安共存亡的話語，薛武安簡直想笑出聲來。但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淡淡地道：“如此的話，似乎我們墨家將會被犧牲掉。”眼下秦軍仍在攻城，此時撤軍，仍在城頭守城的守軍處境最為尷尬，他們必定是最後一批逃離的士卒，也必然會成為犧牲品。
“這個……這個……”那名小吏聽到這話倒是緊張起來，“聽說馮將軍會負責斷後。”
“馮將軍？”薛武安倒是一愣，“馮鳶？”
“是……不過具體的下官也不清楚。”小吏抿著嘴唇說。
薛武安皺著眉頭想了想，叫那小吏下去了。
以馮鳶的性格竟然會主動提出斷後，實在是出乎薛武安的意料。如果當初合兵出擊的時候他也能這麼配合，只怕他們也不會輸得那麼慘了。只是，現在的情況比那時要危急得多，馮鳶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甘願冒上自己的生命危險為三秦聯軍斷後？
薛武安只想了一會兒，就把這件事放下了。就算馮鳶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罷，都和現在的他沒什麼關係。
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夜，天剛矇矇亮的時候，秦軍終於堅持不住，停止了攻城。
薛武安看著城下密密麻麻的秦軍將士有條不紊地向後撤退，目光越來越渙散。
最後，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對旁邊的隨軍將領道：“鍾將軍，這裡先交給你了，我去向鉅子覆命。”
鍾華本就在看著薛武安，此時忽然對上薛武安的眼神，只覺得深不可測，讓人有墜入漩渦的感覺。他一拱手道：“薛少俠在守城術上的造詣，實在是讓人驚歎。處變不驚，心如止水，莫說守城，便是在兵道上，也是極有天賦的。”
這話如同箭矢一般猛刺過來，刺得薛武安心中隱隱作痛，他笑著向鍾華回禮，卻是沒說什麼，徑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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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哪裡是天賦，這分明是血的教訓。
薛武安還記得俞仲給自己說過，於安城內有三萬六千戶人家，足足二十萬人。如果城破，這二十萬人只怕會橫遭劫難，而持劍的遊俠是保護不了他們的。
就算是墨家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