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佩服你的勇氣，東武君。"公子良打破了這屬於二人的最後的沉默，"希望我們還能在戰場上遇到，我現在要回到我的母國了。"
他對東武君緩緩施了一禮，邁出了一步，走到東武君身邊時，他的身體稍微顫抖了一下，然後徑直離開。
也許沒什麼人注意到這個細節，但是薛武安看到了，他還看到，在經過東武君的時候，公子良抓著腰間佩劍的手猛地青筋暴起。
但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管是東武君還是薛武安，都有點意外。在面對真正的"禍首"東武君時，公子良的表現反而出奇的平靜，剛才的那一瞬間他應該是想動手的，可他為什麼沒動手呢？是因為害怕？可是他這一走絕對是九死一生，他會害怕刺殺東武君的罪名嗎？
薛武安隱隱能夠感知到那個複雜的答案，但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在散會的時候，薛武安找到了嶽新醜，在場所有將領裡面，嶽新醜欠他的人情最大，梁國也是和徐、殷戰事最為相關的邦國。但是嶽新醜一看到薛武安來到自己身邊，就嘆了口氣，苦笑道："薛將軍，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這是我們當年自己埋下的禍患，現在沒有任何辦法。"
薛武安自然知道嶽新醜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當初梁王舂上位的時候為了爭取徐國的支援，與徐國定下密約，暗中支援徐國吞併殷國（當時還是商國）全境六百裡土地。梁王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願意將兵鋒指向徐國的。
"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嗎？"薛武安咬牙道，"因為徐國攪局，現在合縱已經有傾覆之勢，後續的援兵也很難抵達，梁王也許可以警告一下徐帝？"
"薛將軍，徐國的底蘊有多深，恐怕你還不是很清楚。"嶽新醜嘆了一聲，"那可是僅憑僱傭軍性質的募兵都可以維持二十萬常備軍的邦國，它真正的實力恐怕比秦國還要恐怖得多。發動合縱，我王自然同意，那是因為秦國對梁國的威脅日益加深。但是徐國與梁國的利害關係盡在淮水一線，至少不會危及丹陽腹地，眼下梁國只能專心對付一個強敵，我們絕對不會再招惹徐帝了，更不用說徐帝手中還有我王簽訂的密約，一旦公佈，在我國國內必將引起軒然大波，我王不會允許那種事情發生的。"
薛武安長嘆了一聲，"那我們該怎麼辦……"
"不管怎樣，徐國這次來勢洶洶，合縱多半無法繼續了。"嶽新醜苦笑道，"我們在秦關的失敗，讓徐國看到了希望，他們現在知道了，合縱軍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如果連秦國都對付不了，合縱軍多半也對付不了徐國。"
說完之後，嶽新醜嘆了一聲，"再過幾天，我可能也要回去了。"
"啊？"薛武安大吃一驚。
"陳郡之兵傾巢而出，梁國北邊防線空虛，一旦殷國被滅，我們陳郡的壓力會更大，萬一徐國要挾滅國之威攻打我國呢？"嶽新醜苦笑一聲，"薛將軍，殷國如果真的被滅，勢必引起整個天下的動盪。我們合縱對付秦國的時候，的確是徐國滅殷最好甚至唯一的機會。回國之後，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說完之後，似乎覺得自己少說了什麼，連忙又道："照顧好薛少爺。"
薛武安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點頭道："你放心，他現在就是我的兒子。"
嶽新醜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總有一天，你的名聲一定會超過安西君的。"
薛武安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與嶽新醜道別之後，薛武安回到了自己的營帳裡，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司馬陵已經在裡面了。
他和莫臼前去參加會議，帳中只有薛喬一個人，他連忙看向薛喬，薛喬笑著道："我知道這個叔叔來一定有什麼要緊事，所以我就讓他在這裡等父親。"
儘管薛喬給薛武安帶來的驚訝實在太多了，但他的成熟老練仍讓薛武安嘖嘖稱奇。司馬陵似乎也對薛喬很感興趣，笑道："薛武安，這個孩子哪裡來的？他說是你的兒子，你哪來這麼大的兒子？"
薛武安愣了一下，連忙把自己早就想好的說辭用了出來，"這是我這次遇到的一個孤兒，我看他父母都因為戰爭而死，他自己一個人孤苦伶仃，就把他收成了義子，改名叫薛喬。"
"的確是你的風格。"司馬陵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驀地有點飄忽，"對了，我聽說公子良帶部隊走了？"
薛武安點點頭，"嶽新醜也要走。"
"那我們也不得不考慮先走一步了。"司馬陵看著薛武安，"再留在這裡當出頭鳥沒什麼好處，如果縱長都要走，合縱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可是……"薛武安皺起眉頭，"如果我們撤退，隨國和衛國就會壓力倍增，這場戰爭他們本來就是被拉進來的，卻要讓他們承擔全部的後果，我心裡實在覺得不妥，也不利於日後繼續合作。"
"秦關堵了十五萬秦軍不假，但你以為秦軍真的很舒服嗎？"司馬陵笑道，"依我看，他們一聽說合縱軍解散，只怕第一反應不是出兵攻打曲沃，而是乾淨遣散部隊過冬。十五萬大軍的補給可不是那麼好輸送的，更不用說現在還是冬天。"
薛武安沉吟片刻，點頭道："我明白了，但是為了顯示薛國的情誼，我們一定要等到王上召回我們再回去。"
司馬陵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看不出來你現在還挺聰明的，心眼越來越多了。這個也簡單，你手下江湖勢力那麼多，隨便讓誰來送個信，說是薛王密信，麟武也不會不信的。這已經很給他們面子了。"
薛武安點點頭，"我明白了，我會讓人安排的。"
"你現在……"司馬陵似乎第一次見薛武安般，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現在變了很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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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覺得。"薛武安微微一笑，把這個話題岔開，"合縱已破，你覺得接下來會怎樣？"
"我現在已經不是王上的親信了，所以什麼都不知道。"司馬陵故意道，"但是我知道，王上是不會甘於看著殷國被滅掉的，現在就要看盧綰和王上會怎麼做了。"
"你覺得幽山國會和薛國一起干涉徐國滅殷？"
"這是殷國唯一的活路了。"司馬陵的面色漸漸變得沉重起來，"但是薛國和幽山國都不算強國，兩弱聯合，能否遏制徐國，誰都不好說。"
薛武安剛想說幽山國現在已經不算弱國，但是仔細一想剛才嶽新醜所說的，如果徐國的底蘊真的有那麼深，那就算幽山國和薛國一起發兵，也的確未必有勝算。
夏曆正月（十一月）十五，合縱軍中的殷軍離開曲沃，前往殷國。十七，嶽新醜向麟武請辭，帶著梁軍返回梁國。又過了兩天，正月十九，幽山國主將周敏也離開了曲沃。
周敏離開的時候，回頭看了曲沃城牆一眼，脫花部大王金真和葉欽部大王河泰兩個人騎著馬在周敏的身後走著。這支幾乎全由狄人組成的軍隊在這次的合縱之戰中儘管讓很多人吃驚，但是沒能引起軒然大波，所有人都覺得雖然幽山國拓地千里，但大都是狄人所居，就算招募了幾萬狄人軍隊，也無關大局。畢竟第一次秦關之戰時周敏的這支狄人部隊在武元君的手下連一個時辰都沒有撐下來。
但如果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幽山國最強的部隊，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們還會來這裡嗎？"河泰低聲問道。
"應該不會了。"周敏微微一笑，"對我們而言，秦關的使命已經結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東武君竟然走得這麼晚，一直到了正月二十他才帶領徐軍離開。一直到他走，薛武安還是沒能確定他在這張大棋局中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不過他一走，薛武安也要計劃著離開了。
正月二十三，薛武安假裝薛王的傳信到了，向麟武請辭。麟武自然已經意識到薛軍要撤離曲沃，但是薛武安這次對衛國仁至義盡，而且還救過自己的命，麟武和龐玉一起隆重地為薛武安舉辦了餞別酒宴。酒足飯飽之後，薛武安才上路回國。
"希望日後還能在戰場上與麟武並肩作戰。"酒過三巡，薛武安向麟武舉杯道。
麟武也笑著舉杯回禮。
薛武安不知道的是，他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
薛軍離開之後，龐玉和麟武不約而同地站在曲沃南牆，望著南邊的秦關城牆發呆。這次合縱已經結束了，麟武僅僅當了不到半年的合縱軍總帥，還和武元君交了手。現在，這些都像一場大夢一般，全部都消失了。
"你什麼時候走？"父子二人沉默了很久，麟武才問出這句話。
"大概十二月吧。"龐玉沒有看麟武，只是淡淡地回答道，"河西那邊沒什麼大事，如果王上想要插手殷國事務，多半也不會讓我去。現在天下大事全部都轉向了東邊，我們反而閒散下來了。"
"不會閒散的。"麟武皺起眉頭，"我現在有非常不好的預感，徐國滅殷，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對我們隨、衛而言都會帶來一個毀滅性的災難。"
"為什麼？"龐玉皺起眉頭，但他還是沒看麟武。
"我不知道，只是這麼覺得。"麟武苦笑道，"但不管怎樣，這已經超過了我們武將職責的範疇。"
"沒錯，已經超過了。"龐玉眼神頓時有點渙散。
河西之戰的時候，康虔也告訴他，讓他當一個"純粹"的武將。
但是他已經沒辦法純粹。
"那是什麼？"麟武忽然道。
龐玉回過神來，向前方看去，接著夕陽的餘暉，一個人騎著馬正在向曲沃奔來，他手中還打著一個東西，那不是軍旗，而是使者的節旄。
麟武和龐玉深深地互視一眼。
來自秦軍的使者？
如今，恐怕還不會有人知道，這一夜發生的事會如何深徹地影響天下局勢未來的走向。所有的一切都不可控，但好像一開始就是被控制住了的。
一個神秘的身影站在徐國的大地上，對著天空露出了笑容。
終於……到了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