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君被刺殺的訊息，除了當事人之外最早知道的那人卻不是農家本部或者南平君一黨的其他高官，而是丹陽公平青。
他之所以知道這件事，也非常簡單，因為這件事的另一個當事人就坐在自己面前。
“所以……”安成君平青看著自己對面的這個看起來文縐縐的人，皺眉道，“你就因為這個原因，把南平君刺殺了？”
蔣諼輕輕地放下手中的酒樽，對著平青微微一笑，“不錯。”
“我不懂。”平青淡淡地道，眉頭卻仍是緊皺著，“就算現在的太子不是先王親生的兒子，而是南平君的孩子，只要你和他不說，你們就可以以此謀取更大的利益，甚至凌駕這整個邦國。為什麼……你要殺了他？”
“他心裡有愧疚。”蔣諼輕輕地一笑，“我能看出來，他對此事非常愧疚，他和舍妹本來也只是不小心共度了一晚，隨後舍妹就被送到了宮中。根據舍妹的說法，那個孩子只有可能是南平君的，因為先王在這方面的問題……比較明顯。”
蔣諼再度笑了笑，“當時舍妹專門把先王灌醉，再行房，先王並不知道他自己的‘表現’，所以對舍妹懷孕一事深信不疑。但是舍妹把這個訊息告訴了我，我也告訴了南平君。當時如果不是我的勸慰，南平君恐怕就立即前去向先王自首了。”
“你……害怕南平君反悔？”
“僅僅是害怕而已。”蔣諼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但就算只是害怕，也足以讓我對他下死手。畢竟我毫無根基，如果他要背叛我，另立一位公子當梁王，我和舍妹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更何況，我要依靠自己來保護舍妹，而不想再依賴他。”蔣諼拿起酒樽，對著平青微微一舉，“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力量。”
“你們？”平青的眼神微微一閃。
“景氏已經加入了我的陣營，我手裡還有一支強大的刺客團，更重要的是我有秦國的協助。”蔣諼的微笑忽然變得有些詭異，“當然，向秦人尋求幫助是非常危險的，我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我不會讓他們太猖狂。但不管怎樣，秦國的丞相張雎已經來到了梁國。”
平青沉默了。
雖然名義上，蔣諼是在徵求自己同意的，畢竟自己也算是丹陽城內少有的軍隊出身的官員，而戰爭的能力卻恰恰是蔣諼集團現在最為缺乏的。但是如果自己拒絕了蔣諼的邀請，自己一定會被蔣諼穩住大局之後首先殺掉，因為自己是丹陽公，手握著數萬城內的城防軍，等到蔣諼控制了新的梁王，城外的數萬王族軍也就可以調動了。如果丹陽公不忠於蔣諼，他的政令連王宮都出不了。
可自己如果真的邁出這一步，那自己就是在拿全部的政治前途在賭了。
不過誰又不是在賭呢？自己現在舉族只剩下自己一人，舉目無親，再無家族政治的掣肘，自己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派系，為自己謀取更大的利益，就算失敗了，也不用擔心什麼。
至少現在來看，有秦人支援的蔣諼是一個不錯的合作物件，但前提是他必須能夠有效控制地方上的各大郡守。
“各地郡守你都打點了嗎？”平青淡淡地問道。
“方城軍那邊，簡沂已經同意了。”蔣諼點頭道，“至於其他人，還需要進一步接觸。”
方城軍……是簡沂嗎？平青想起當初為了策反唐儕，還是南平君派自己與簡沂交流，透過賄賂的方式讓他不斷向唐儕進言的。但是最後內戰的前線發生慘劇，公子雄和公子胥被殺，平氏也慘遭屠戮。後來，吳陽的小兒子吳縝丘找到自己，拉攏自己加入他們的陣營的時候，用的就是梁王舂的名義，說梁王舂要借力打力，將南平君一黨打垮，但是隨著自己的反水，垮掉的卻是吳氏和岳氏。平青至今不知道到底當時王上要做什麼，也不知道公子雄和公子胥到底是不是王上命令吳陽殺掉的。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平青徹底變了。
“你最好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平青皺起眉頭。
“我當然知道。”蔣諼搖了搖酒樽裡的液體，“如果你能站在我這邊，我們在朝中的聲勢就可以壓過陳離和靈越，現在，舍妹應該已經即將帶著太子舉行朝會，開始任命輔政重臣了……”蔣諼看著平青，“想不想加入，現在就決定吧。”
平青看著那雙平靜如水的眼睛……真是可怕，說這種話的時候還能這麼鎮定，此人是怎麼從南平君手下隱藏那麼多年的？但這個人越強，與他聯手也就越安全，他現在手中沒有兵權，離不開自己。
平青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他感覺這次點頭耗費了他好幾年的氣力。
“那就成交。”蔣諼輕輕地把酒樽裡的酒喝幹，平青不喜歡他用“成交”這個詞，“到最後我們能得到多少能掌握的軍隊？”
“加上王族軍的話，有十萬了吧。”平青沉吟片刻然後道，“如果簡沂的確已經站在了我們這邊，那就很好辦了，方城軍是整個梁國最強的部隊之一，儘管野戰能力還不如陳郡兵。嶽新醜那邊……”
“我已經派人控制了巢文君，逼他答應了。”蔣諼低聲笑道，“只要他點頭，嶽新醜還能說什麼？”
“兩個邊郡。”平青豎起兩個指頭，“但還有兩個，尤其是現在兵力最多，力量最強的武當君，你準備怎麼辦？”
“慢慢來吧。”蔣諼站起來，笑著道，“秦國答應配合，秦軍會在這一段時間牽制住武當君和公孫平，我們對付他們的手段多的是。”
“秦國想要什麼？”平青下意識地警覺起來。
“於商之地。”蔣諼聳了聳肩，“還有結盟共同對付中原三國。”
“你要小心，和秦國做買賣要危險得多。”
“放心吧。”蔣諼笑了笑，笑容當中沒有一絲猶疑。
當渾身是血的劉淇被幾個其麾下的稻堂弟子扶到神農谷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幾個時辰，丹陽城內的大局幾乎已經確立。農家第一次在情報方面落於人後，幸好榖主方子華、菽主沈權、稷主劉周都在神農谷。稷主劉周所率領的稷堂在農家六堂當中是保衛整個神農谷的，他也是第一個發現劉淇的到來之人。
劉周和沈權很快就把劉淇帶到了神農殿內，榖主方子華和神農衛長童川還正在商量著什麼，看到劉淇渾身是血地被扶進來，兩個人連忙起身。方子華臉色一白，看到劉淇在這裡，他已經多少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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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主！”方子華連忙上前，也跟著一起扶住劉淇，扶他好好坐下，才低聲道，“到底怎麼回事？”
劉淇臉上的血跡已經被淚水沖刷了不少，他哽咽著道：“南平君在王宮內奔喪之後被……被黑鐵襲擊，被殺了……”
方子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期以來，南平君一直都是他們在梁國的代言人，菽主和稻主甚至在梁國的朝堂上都有名義上的官爵。這些年他們與白氏、陳氏的合作也一直非常愉快，也想象不到有誰能夠挑戰南平君的權臣地位。可是現在……南平君卻死了。
“菽主，快傳話給博陽君，以及一切我們能夠聯絡上的盟友，護送他們儘快逃出丹陽城！”方子華知道，如果現在不咬著牙斷腕而走，恐怕整個農家都有可能在這裡傾覆，“整個農家總堂也立即遷移到陳郡，去和嶽新醜以及黍堂會合，再圖大計！”
菽主沈權也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連忙稱是，離開了大殿。
方子華深深地嘆氣，事態究竟是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的，他實在想不通。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不讓農家在自己手裡被權力給覆滅掉，所以他要主動爭奪邦國朝堂上的權力，這十年來一直很順利。但是傾覆的速度卻比建設的速度快太多了。
“衛長，你也把神農衛召集起來。”方子華對身後的神農衛衛長童川道。
“諾。”童川拱了拱手。
方子華見劉淇還在哭泣，知道他痛失主君，非常不好受，邊彎下腰，正要對劉淇說些什麼。劉淇忽然猛地抬起頭，用驚訝的眼神看著自己，方子華知道他不是在看自己，他是聽到了拔劍的聲音。
劉淇看到，一把劍出現在方子華的身後，那是一把五彩斑斕的劍，劍身是那樣複雜又美麗，這把劍雖然自己只見過兩次，但那實在讓他無法釋懷。
這麼多年來，劉淇從來沒見到過神農衛長童川拔出過腰上的長劍，他的武功已經幾至化境，只比方子華低一點，不會四時合一而已。在所有農家弟子，包括各堂堂主眼中，神農衛長就是他們武學上的偶像。但是現在，這個偶像卻拔出了他腰上的劍，那是一把劉淇無比熟悉的劍。
方子華何許人也，就算他這一生都從沒防範過自己身後的這名老朋友，但下意識的反應極其迅猛，體內五穀真氣猛地一提，形成護體真氣，手猛地抓住腰上的佩劍，四種顏色的劍氣猛地大漲，眼看下一瞬就可以拔劍使出四時合一。自從六年前敗於那招非人力可抵擋的“天下皆風”，他就苦練瞬發“四時合一”的能力，現在已經卓有成效，只要他回過身去，四時合一的強大威力就會把童川和他背後的牆壁一起摧毀！
但是一道劍光猛地一閃，方子華大叫一聲，那把似乎詛咒著劉淇的劍，就這樣刺破了方子華的護體真氣，刺穿了他的身體，再度出現在劉淇的眼前。
那把劍上，纏繞著四種顏色不一的劍氣。
方子華的嘴裡已經無法再發聲，童川輕輕地把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
“在搞權術之前，先把身邊的人看好吧。”
童川輕輕地笑了笑，他以前似乎從來沒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