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下意識的，百里歸驚叫起來：“住手！”
堅硬鋒銳的前爪深深捅進少女身體，爪尖從背後探出長長一截，向下滴落的血停在半空。有一聲嘆息，百里歸看向身邊，夢中見過的斗篷果然在旁。
“你想幹什麼？”他說，“不是已經決定救霧山了嗎？”
百里歸嘴唇無聲地開合，半晌，說：“你來啦。”
斗篷的兜帽動了動，彷彿在挑眉毛。
“我本來以為別無選擇了。”百里歸說，“但你出現了，你能幫我嗎。”
斗篷雙肩聳動，無聲地笑起來。
“你是白痴嗎！”他憤怒地罵道，“為什麼這麼愚蠢？！”
“不能嗎。”百里歸有些失落，“我還以為你是什麼墜落懸崖會遇到絕世高人之類的。”
“是又怎樣，你什麼都不做，絕世高人為什麼要幫你？！”
“做什麼？救哪個放棄哪個，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果斷做出選擇，這就是幫我的條件嗎？”百里歸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每個人都在呼喚我的姓名，‘神啊，請讓命運垂青我’，大家在緊要時刻都這麼想，這一刻我就是命運，無論哪個選擇都是罪惡。”
“但‘放棄吧，人生就是這種東西’，這麼想的時候，又覺得堅持作為一個人活著是很美好的事，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只有人類才能體會。我想活著，也希望別人能開開心心活著。”百里歸平靜地看著斗篷，“告訴我，已經沒辦法了嗎？”
斗篷長久沉默著，在難以忍受的寂靜後，說道：“我又不是‘全知’，怎麼知道答案？”
“我覺得你做不到對她動手，你甚至願意靜靜等她得知真相，因為這是你最後能為她完成的事了。”他看向靜止的悲荒，“我本來想，還是晚點讓你獲得第二項遺產比較好，那會讓你更快的耗盡力量。但那個女孩的問題，是萬萬不能被回答的。”
百里歸覺得自己該生氣，又提不起怒火來，因為他發現在呼喚自己姓名的人裡，也有斗篷。
“所以我放棄對悲荒的壓制，由祂去了。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也回答不了。”
百里歸發出最後一聲嘆息：“如果你不回答，我會讓‘全知’回答小川的問題。”
“這對你而言是致命的。”斗篷說完，大笑兩聲，“但這種事怎麼會嚇退你，你只想救她。你覺得我在你身上尋求著什麼，所以我不管別人，也不能不管你，是嗎？”
百里歸靦腆地笑。
“我給你提示，但那個答案，不能讓‘全知’回答。”斗篷冷硬地回答，“我要你放棄知道自己的真相。”
“成交。”沒有任何猶豫，百里歸同意了。
“為什麼不去問問你的神？祂賜予你使用武器的力量，而現在祂為你戰鬥，祂就是你的武器，為什麼不去請求祂、為什麼不賦予祂你想要的命運呢？”斗篷說，“能幫你的只有你，如果你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命運，為什麼不垂青於自己？”
百里歸順著斗篷的視線望去，在灰暗的天空下，悲荒的眸子像火一樣明亮，整個靜止的世界中，只有那雙眼睛依舊在燃燒。不知是不是錯覺，百里歸臉上有一陣涼意，他伸出手，霧從指間流散，天光似乎更亮了。
起風了，極微小，拂過少年臉頰。
“你能幫我麼？”他輕聲說，“我想要救小川，什麼代價都可以。神啊，我……垂青你！”
悲荒的眼睛動了下，轉向百里歸，日光在天邊磅礴欲發，天空被染上日出時該有的色彩，漸漸地，風聲呼嘯起來，就像他們在淨土山上聽過的那樣。百里歸感覺理智在消散，身體隨著悲荒活動而活動，像是回到了在北荒做過的夢裡，又空曠又寂寥的風聲在耳邊反覆吹過，回答道，再造之恩，我將以全部回報。
火光在悲荒眼中跳動，斗篷消失了，小川的身體顫抖一下。
“是你。”“全知”說，“原來……是這樣。”
百里歸聽到有人呼喚自己，有種從深夢裡驚醒的錯覺。吳兌和霧山的聲音重新清晰，他打了個哆嗦，看到“全知”的狐狸頭套在消散，露出小川的臉。少女握著悲荒的利爪，用茫然的眼神望著他。
“百里先生……”
百里歸抽了抽嘴角的肌肉，露出一絲微笑，小川也笑起來。
“為什麼還在笑？”她一邊笑一邊鬆開手，百里歸愣在原地，悲荒炸裂般消散，化作點點黑塵歸入影子裡，霧山衝過去，一把抱住昏迷的少女。
“她死了嗎？”吳兌問。
“如果你問的是‘全知’，恭喜。”霧山說。
吳兌松了口氣，對隨行的隊員做了個手勢，歡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大家商量著收尾完成後要幹些什麼，是睡個飽還是去哪兒慶祝一下。但霧山又悄悄說：“要是問小川，非常不幸，她還活著。”
“她不會成為新的鬼。”百里歸的聲音在吵鬧的河灘上非常小，吳兌費勁地聽到他說，“吳少，救救她。”
·
吳兌人雖然混，但說話果然算話，只要滿足要求，總賬結得豐厚爽快。
十二月七號，“全知”消散當晚，他就替百里歸解決了船票的問題，順便解決了隨之而來的麻煩——在以吳家為首的土著勢力與聯盟孜孜不倦的角力下，吳少勉強保證著對海葉的大局控制，獵殺“全知”被前者的操作成一樁順利漂亮的功績——在昔日城市管理者後代的指揮下，不速之客未能給城市造成任何傷害，至於其中波折，註定是要被一筆帶過的
不但如此，吳兌在一番交涉後還將讓出來的雙層套房送給了百里歸——早三個月訂好房間的公子哥聽說插隊者是“狩神月餘後又斬一鬼的少年英雄”，十分乾脆地收拾了行李搬去別間，並熱切表示希望能見對方一面，最好一起吃頓飯、讓自己負責對方在川貫的招待、好交流一番。
出乎百里歸意料，吳兌非常夠意思，沒有獨攬功勞，而是大方的與自己分享，並毫不吝嗇的誇獎自己。他問霧山，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嗎。霧山恨鐵不成鋼地回答，傻子，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這些虛名對吳兌有什麼用？人家拿的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槍打出頭鳥懂不懂？
你要做好準備了。霧山鄭重地警告他。接下來，會有一個接一個的勢力來接觸你，或強硬或友好或直接或迂迴，如果你依舊想獨善其身，就要足夠殘酷，如果做不到，就趁早選一個加入吧。
這次他聽懂了，止息和他看日出時說，你拿到遺產是個錯誤，他終於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了。
想見百里歸的不止一位公子哥，媒體對他的渴望就像餓了三天的狼聞見肉一樣，自從冠軍後，再也沒有這麼耀眼又迅速升起的新星了。然而吳兌遺憾的表示，“這位力挽狂瀾、將城市從混亂邊緣拉回的少年，有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俠客作風，當晚就已經不再海葉了”。
十二月八號四點，在“全知”消散幾個小時後，霧山和百里歸登上了從海葉到西吉的跨海遊輪禮讚號。最終，這座久負盛名的城市，在給百里歸留下慘痛的思考後，成為了他匆匆經過、並再也未曾回首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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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航道變化，禮讚號的航速在40km/h~70km/h之間浮動，從森谷最南端的旅遊城市海葉到川貫中部的工業城市西吉一共要八天。距離兩人離開海葉，已經六天了。
百里歸坐在泳池邊，霧山正在遊一組往返泳，少女美好的軀體在水花下伸展，他卻擼著貓望著夕陽發呆。
剛聽說吳兌大費周章搞到這個套間時，他還覺得有些浪費，現在看來，真是恰到好處。海風吹來遠處喧鬧的聲音，他在風裡發呆。霧山從水裡鑽出來，扒著泳池邊露出半個身體，彈指將水花灑向少年。
“我的魅力還不如一大攤水？”
百里歸把視線挪到她身上，不閃不避，坦蕩自然。
“可能這就是我願意跟你住一間房的原因。”霧山很滿意，“婦女之友，理想閨蜜。”
“我見過的裸女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早就坐懷不亂了。”
霧山叫他的大言不慚逗笑：“你還萬花叢中過呢，分明就是與世隔絕一無所知，坐懷不亂那也是因為性冷淡。”
“你不信算了。”百里歸把身後的浴巾拿來，“你要上來嗎，怪冷的。”
吳兌給他們準備的套房包括一整套廚衛浴、書房臥室、客廳會議廳，甚至還包含一個小健身房、一個恆溫的半露天泳池、一片私人甲板……百里歸想到的有，想不到的也有，第一次去餐廳時他還奇怪路上怎麼只有自己和霧山兩人，套房配帶的管家告訴他，這是您專屬的就餐通道。
百里歸當時就毛了，不光是窮酸太久、面對這種排場“無福消受”，還因為廣大人民群眾高漲過頭的熱情。那張面具實在太有辨識性了，百里歸剛出現在免費餐廳就被認了出來，生生叫圍過來的人山人海嚇得落跑。
霧山跟個漏氣皮球似的噗嗤噗嗤笑著，拉著嚇懵的男孩換了間人少的甜品店，不到十分鐘就有三位妙齡女子前來攀談。
這下百里歸徹底慫了，他囑託霧山給自己帶箱泡麵，最好再捎幾包香腸，然後一頭扎回房間，過起了閉門不出的宅男生活。管家大概也沒見過住著套房吃泡麵的人，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剛想說其實我們有點餐送餐服務，就被霧山打斷了。
少女擺擺手，表示你給我幾個塑料袋和一次性餐盒，我給他捎回去就行，用你們那套伺候他，絕對會讓咱們這位平易近人的“英雄”食不下咽……啊對了，還要送一紮啤酒過來，這個看著送吧，反正他看不出好壞。
管家想象了下自己服務的房間出現疑似夜攤大排檔的場景，臉都綠了，多虧良好的職業素養，才沒有拂袖而去。
霧山勾勾手指，百里歸會意，伸手將少女拽上來，用浴巾裹住對方：“冷不冷啊？”
“哇，看都不多看一眼，你不當和尚真是浪費了。”
百里歸想了想：“要說的話，道士修的才是太上忘情。”
“沒意思。”霧山替自己擦著頭髮，“特意為你舉辦的宴會，不去真的好嗎？”
“不好。”百里歸說，“但我真的不想去。”
霧山誇張地嘆了口氣：“你得習慣啊！以後這種事多著呢。”
果不其然，百里歸苦笑起來：“但我根本就不覺得我做了什麼啊。這太奇怪了，每個人都在吹捧我，但他們嘴裡那個英雄到底是誰啊？聽起來像我，但又根本不對。”
霧山聳聳肩。
“我只覺得自己錯了。我做了件錯事，因為貪心，因為自大，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答應了別人在我能力外的事，最後，失敗了。”
“到底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是件失敗的事呢？”
“因為我，小川差點死掉。”
“那你現在這麼想，就不是自大了嗎？”霧山說，“吳兌跟你說不要太貪心，難道吃了虧還不長記性嗎？”
“我沒有覺得我能完美解決這件事……我知道這種事沒有完美結局，代價是必須的，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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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到底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是件失敗的事呢？”她再次問道。
“……”
“我沒有在安慰你。”霧山將手放在百里歸肩上，“我剛才和接下來的話，是我看到的事實，不一定對，但一定不是為了安慰你才說的。在我看來，這是小川自己選擇的路，她的決定導致了現在的結果。在北荒的時候，沒有人邀請她同行，你和萬里都不是這種人，但她跟了上來，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僅僅是因為一絲好感？世界上戀愛腦的女孩有幾個，怎麼就叫你碰到了？或許你對她說，請和我戀愛吧，她會很高興，紅著臉答應你，但絕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知道。”百里歸百里歸把臉埋進胳膊裡，“我知道，小川是個有上進心的人，她希望自己出類拔萃，也為此努力過，但結果是慘重的失敗。但在她放棄這麼多年後，我出現了。我身上有她幻想出來的希望，能帶來好壞未知、但一定與大部分人不同的命運。”
“你看，你知道呀。”霧山說。
“我知道呀，為什麼我知道，還要招惹別人？”百里歸咬牙切齒，“明明知道和別人扯上關係，就要為自己給他人帶來的影響負責，就要為別人痛苦、開心、悲傷、憤怒，為什麼還忍不住靠近？”
“那麼多人裡，我垂青小川，對我來說只是無意為之，但對她而言，就像命運一樣吧。”百里歸說，“在呼喚我姓名的人裡……也有她，如果我早早離遠，她就不會來海葉，就不會遇到這種事。”
霧山開了瓶啤酒，給自己倒一杯，然後把整瓶塞給百里歸。
“喝。”她說。
“我不會喝。”
“別管了，喝！”霧山瞪大眼，“你是不是不給我面子？”
面對這句酒桌上常見的霸王條款，百里歸啞然了，他拎起瓶子勉強嘬了口。霧山忽然撲上來，一隻胳膊勾著百里歸脖子，另一只奪過酒瓶，摁在百里歸唇上一頓猛灌。
百里歸奮力掙扎，進到胃裡的酒還沒撒出去的多，他一用力，兩人連瓶子一起翻進水裡。他手腳並用爬上岸，涕淚橫流，使勁咳嗽，半天才緩過口氣。
“你……你有病啊！我不會游泳！”百里歸罵道，聲音裡實在找不出一絲該有的怒火。
“你剛才實在太像言情劇裡自尋苦惱的男主角了，不作弄下渾身難受。”霧山踩著水，“哭出來有沒有爽快些啊。”
百里歸真是被她這副理直氣壯的的樣子噎得沒脾氣：“你哪只眼看我哭了。”
“到處都是水，你就是哭了我也不知道啊，眼睛鼻子發紅，我就當你是嗆得吧。”霧山伸出手，“如果不好意思，那就一會洗澡的時候偷偷哭吧，我可是給你找好機會了。”
百里歸氣笑了，伸手把她拉上岸，問道：“我真的沒有做錯嗎？”
“這種話問我這個直接受益人真的好嗎？”霧山說，“不如去看看自己究竟造成了什麼結果，你見過小川了嗎？”
百里歸搖搖頭：“我託吳兌把倉鼠留給了她，她自己那只在很久之前就在對戰裡死了。聽吳兌說她同意加入聯盟了，如果以後小川還想繼續向前，那只電老鼠應該能幫到她些吧。”
“那就是沒去嘍？”
“沒敢去。”
“為什麼不敢去？以後都不打算見了嗎？”
百里歸轉頭看向天邊，太陽被裁去一半，天空和海面都呈出溫暖的橘紅色，男孩的背影就像條溼漉漉的大狗。
“我接下來說的話，希望你不要對別人說。”百里歸說，“止息也不行。”
霧山點點頭，接著意識到對方看不見，剛想說話，百里歸忽然開口了。
“我雖然失憶，但不是全部都忘了，有些東西還模模糊糊記得，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場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的夢。”
不能刪文真的很麻煩啊！
還有這是昨天的更新，卡文卡到現在，所以今天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