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大廳裡暖氣開得很足，百里歸卻還是覺得有股寒氣鑽在心肝脾肺腎裡出不來。
他整理揹包，摸出一疊在山洞發現的貨幣，去自動販賣機那兒買了杯熱咖啡。倉鼠從龍腦袋上跳下地，一路攀上百里歸肩膀，對著咖啡抖鬍子，探過頭去喝了半杯。紅龍瞥了一眼又一眼，只要百里歸扭頭，立刻目不斜視望著別處。
“你是個傲嬌的啊。”百里歸把杯子舉到它面前，紅龍哼了聲，露了粒火星出來。
男孩笑笑，把咖啡塞到龍爪子裡，自己重新買了杯。紅龍小心翼翼捏著杯子觀察一會，連湯帶紙全丟進嘴裡，一口悶了。
“先生，先生！”穿著制服的女員工一路小跑，喊住就要往候車廳去的百里歸。
百里歸端著咖啡回過頭來，女孩忽然倒吸一口冷氣，五官糾結到一起，痛苦地捂住肚子。百里歸心想怎麼了這是，這麼吃驚，難道是冠軍的身份暴露了嗎？
“請您……”
請您什麼？請您配合調查？？？
“……請您把概念獸收進芥子裡。”她虛弱地補上沒說完的話，“車站不允許將概念獸放到外面來。”
“哦，好。”百里歸心虛地環顧四周，發現所有人都望著自己。他又看了看員工，對方臉色仍然不好，手緊緊捂著肚子。
“喂！小川！那邊沒事了就趕緊來幫忙啊！”有人喊道。
“來了，來了。”她忙不迭地答應，直起身露出胸口名牌上的名字。
百里歸歪歪頭，在名牌上看到“實習”二字。
“你聲音這麼小，他聽不見的。”百里歸扶了扶她，“沒事吧。”
“小川！”那邊又喊了一聲。
“這就來！”小川急急喊了聲，衝百里歸露出個不好意思的笑容，“對不起先生。”
“沒什麼對不起的啊。”百里歸說，“催這麼急，工作很忙麼。”
“還好。”她欲言又止，“本來是前輩的工作……”
催促聲又響起來：“小……”
“那個。”聲音被百里歸打斷了，“我有些事要諮詢，不好意思。”
老男人怏怏閉上嘴，不情不願地走開，小川直勾勾盯著百里歸，百里歸迷茫地摸了摸自己臉。
“怎麼了？”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視線太過露骨，尷尬地低下頭挪開視線。
小川頭髮是盤起來的，恰巧露出了發紅的耳朵，好在百里歸足夠遲鈍。他什麼也沒想，而是閒閒地估算起了對方身高。他想自己有一米七二左右，小川頭一低才到自己肩膀，估計也就一米五多吧？
哇，比自己上輩子還矮啊。
“謝謝。”小川小聲說。
“啊，沒啥啊。”百里歸揮揮手，“你好點了麼？剛才岔氣了？”
小川欲言又止，百里歸細細打量她，發現她嘴唇發白。
“我剛才還以為是唇彩。”他毫無自覺地伸手摸摸女孩嘴唇，“你是不是來那啥啦？”
“啪！”小川猛地開啟百里歸的手，紅色從耳尖蔓延到頸根。
百里歸懵了一瞬，那種被人凝視時火辣辣的感覺在脊背上熊熊燃燒。他忽然意識到，這輩子自己是個男人。
“對……對不起啊！”百里歸把咖啡塞給小川，“我沒那個意思，真的，我這人腦子有問題。”因為失憶，“特遲鈍。”因為穿越，“捏別怪我啊！”口音都出來了，“這……這個給你，我剛買的，還沒動，你喝點暖暖？”
小川看著他手足無措的，火氣還沒洩盡就有點想笑。
“不用了。”她把咖啡還回去。
“對不起啊，多管閒事啦？”百里歸小心翼翼的。
“……”
小川看著那雙黑亮黑亮眼睛，裡面的神色叫她把話梗在喉間。想說的話被咽回去，又忍不住告誡對方“閒事管多了，總會惹禍上身”，最後一想，自己可不是也多管閒事麼！乾脆什麼都沒說。
“沒有。”她說，“我想你是個好人，但是別人說不定會誤會。”
百里歸傻笑。
“總之謝謝你，像我們這種接待人員，在雪期的北荒車站基本沒什麼工作。只是最近不知從哪裡傳出訊息，說有神會在這誕生，一下子來了好多人。”她戳了戳名牌上的實習倆字，語氣忿忿不平。
“我聽說了。”百里歸點頭，“實習生遇人不淑就會被壓榨啊！”
說是實習，其實就是臨時工，等狩神式結束，試用期也結束，小川就可以滾蛋回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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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只是……算了，就那樣。”她覺得背後說人長短不好，憋了許久，才蹦出一句話，“對了，你的豪火龍快收起來啊。”
女孩眼裡怨氣還沒漏淨，眼神掃過來時，叫少年心裡發虛地蹦跳。
收起來？收哪去？芥子……芥子是吧？百里歸鎮定心神：“那個，我用完啦。你能帶我去買一個麼？”
“可以啊，車站裡就有賣的。”小川有些意外，“不過我這就有幾個空的，送你好了。”
百里歸沒說話。
“反正也不貴。”
“那謝謝啦。”百里歸就沒再客氣。
芥子看上去只是個巴掌大玻璃材質的透明小瓶子，百里歸沉默地看著它，小川沉默地看著百里歸。
“你是不是不會用啊？”她問。
百里歸臉有點紅：“我從來不把概念獸收進這裡面，那麼小，不會擠麼。”
“如果大家都不把它們收起來，這裡就會很擠。”小川指了指腳下。
“我……我的確不會用。”百里歸小聲地說。
小川吃驚地打量他：“你不會是那種……那種極端的平等主義者吧？會去養殖場抗議將概念獸做食物、呼籲大家都吃素的那種人？”
“……不是，我只是比較無知，但並不愚蠢。”
“那像這樣。”小川從他手中接過芥子，按住按鈕想伸到龍獸面前，可紅龍死死盯著少女，眼珠隨之轉動，喉嚨裡低低呃逆。女孩猶豫一下，飛快地把芥子塞回百里手中，“……還是你自己來吧，這只豪火龍忒兇。”
呃逆聲停止了，紅龍打了個嗝，噴出一縷火苗。
“這也是要求將概念獸收納在芥子中的原因之一。”小川對著曾有火焰飄動的空氣指指點點。
百里歸囧了一下，心想萬里說的好聽，結果人和概念種還不是沒法融洽相處。他照小川所說收起紅龍，透明的芥子忽然變成鮮紅色，小小的概念獸展開翅膀，長長噴了口氣，火焰浮在半空燃燒。
“我看看我看看……哎，火焰這麼亮！”小川探過腦袋去，“看起來很厲害啊！這只豪火龍是你從小養大的嗎？你也是來狩神的馴獸師嗎？這麼亮的火焰我還是第一見到，你有沒有覺得掌心有點熱？如果是冰系的概念種，還會發涼呢……喂？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喂！”
百里歸瞪大眼看著芥子裡的小世界，小川嘮嘮叨叨的聲音逐漸遠去，另有聲音在腦海裡低聲絮語。這絕不是來自火龍的聲音，而是那不肯消失的噪音，百里歸本來以為那是耳鳴，抽空去醫院看看就好了。沒想到變得狂亂嘈雜，層層疊疊，吵得人心煩意亂。
他結結巴巴的，用誰都無法聽清的語速低聲喃喃，想要這聲音閉嘴，也可能想要回答。
就在這一刻他忽然如此真實地感覺到自己已經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人類與神靈共存的世界，他獲得了與努力不符的實力與名譽，卻過得像個逃犯，就像那些曾經逃離白荒漠的棄民。
可我不會死。百里歸在心裡想，他摩挲著掌心的芥子，龍獸傳來的溫度讓他在耳鳴般的感覺裡感到平靜。他想這個世界已經變了，文明且發達，不再像過去那樣不講道理。他可以活下去，很快地擺脫這一切，輕鬆且愜意地，很好地活下去。
“這是怎麼辦到的？”百里歸問。
“是科技和概念的產物，芥子擁有的概念是‘表現’和‘容納’，所以才叫芥子。”小川難以置信，“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與世隔絕太久啦。”百里歸笑了笑，“而且我比較笨嘛。”
他脾氣實在太好，小川也敢對這剛認識的人開玩笑：“是有點呆。你的倉鼠是小型概念種，現在放出來沒事，不過登車後要記得收起來。”
“我知道了。”百里歸心想這能放電的嗶哩嗶哩竟然真的叫倉鼠。
“那我先回……”
“我不回去！”有人大吼一聲，聽起來稚嫩尖細，像個孩子，“放開我……叫你放開我！救命啊！有人拐賣兒童啦！那邊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幫幫忙啊！”
小川吃了一驚，扭頭看去，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在兩個大人間衝撞掙扎，見有人看向自己，用盡所有力氣往前一掙，不管不顧大叫起來。他看向大廳，前輩抻著脖子往這邊瞄了兩眼，哧溜一下縮回去，扭著頭看向另一邊了。
“救命啊！救命啊！救……”
“別鬧了！”穿黑衣的男人臉色發青，用力拽了下男孩，拽得他一個趔趄。
小川猶豫一下，向三人走去，同樣猶豫不決的人們見有人去管，都不再湊近。
“你好。”小川還沒說什麼，黑衣便猛鞠一躬，嚇了女孩一跳。她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擺，頻頻用眼神向前輩求助，而老男人堅定地只留一個後腦勺。小川望向百里歸，百里歸若有所思，他在想這直角鞠躬好像傳說中的o本黑幫。
“少爺胡鬧，給各位添麻煩了！”黑衣深深埋著頭。
“我和他們沒關係！他們在騙人！”男孩急眼了，衝兩人大聲嚷嚷起來。
其實剛開始他並非在喊某個特定的人，可一旦有人對號入座，便很難關注別人了。
“我們是川貫地區守山市的林家。”黑衣直起身，指了指男孩，自報家門，看熱鬧的人聽到這話，頓時散去大半。
“這是我們家小少爺，他想參加狩神式，但家裡沒這個打算，他就自己偷偷跑出來……都是家事而已。”黑衣委婉地勸二人別管閒事。
小川被“林家”嚇住了，看向百里歸。百里歸很淡定，他根本不知道林家是什麼。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百里歸看向男孩。
“假的！”男孩當機立斷。
“林煜！”黑衣忍無可忍，“你倒是換張臉再撒這個謊！”
“我是又怎麼了，你們也不能證明自己就是林家的人啊！”
“你胡鬧！”
兩人互不相讓地吵起來，小川扯了扯百里歸衣角：“傲骨張，血骨林，咱們別管了吧？”
百里歸猶豫了，雖然他什麼都不懂，但仍然從中聽出了常人不可冒犯的名聲。
百里歸遲疑了下，“萬一他們真的要害這個男孩呢？”
“有膽頂著林家名字害林煜的人你能攔得住？把命賠進去！”
“喂，你還看著幹什麼。”林煜氣急敗壞，“你的龍呢！放出來揍跑這些人啊！”
百里歸猶豫了。
“我沒有騙你啊！如果我回去，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殺了我！”林煜繃緊肌肉，眼裡蓄起淚水，“我看到你的豪火龍了，既然你那麼強，為什麼不能幫幫我？！”
百里歸勉強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只是習慣性地露出這麼一個表情，藉以躲開男孩的視線。
“別鬧了！”黑衣氣得直跺腳，“先生若不是擔心你安危，怎麼會讓我來找你！”
“開什麼玩笑！”男孩不再掙扎，而是紅著眼怒吼，“老爸就是被他殺死的！他現在還想殺了我，把林家徹底據為己有！不信問問你的同伴，他接到的命令是不是找機會殺掉我，然後再殺掉你！你這蠢貨，蠢貨！”
這一嗓子驚動了許多人，不少人站了起來往外走，也有偷偷打量幾人的，更多人縮縮脖子，恨不能捂住耳朵。
黑衣驚疑不定，扭頭看向同伴。一直未開口的男人彷彿才回過神來，他看了眼林煜，林煜也惡狠狠瞪著他。
“他有多討厭我，多討厭老師，你又不是不知道。”男人無奈地笑了笑，“帶他回去是老師的意思，我是他的學生，你是他的下手，還能怎麼做？”
“先生、先生……”黑衣喏喏的，狠狠一咬牙，豁出去般抓緊林煜，“跟……”
“我不回去！”林煜在黑衣的話出口前聲嘶力竭大叫起來，有人對這個吵鬧的麻煩露出厭惡，這讓他絕望更甚。
“幫幫我啊，幫幫我啊！你那麼厲害，為什麼都不肯做？你們人這麼多，為什麼一個都不敢說！”林煜環顧四周，最後望向神情恍惚的百里歸，歇斯底里吶喊，“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
膽小鬼！
這個詞太過刺耳，蓋過一切聲音，腦海裡的絮絮低語又嘈雜起來，一句疊一句，結果什麼也說不清，簡直就是噪音。
他看向林煜，孩子又驚又怒，渾身顫抖，眼神瘋狂。那眼神太熟悉了，以至於百里歸不自覺抖了下嘴角。他想其實我也很弱啊，很弱很弱，弱到連活下來都要靠別人幫助……他臉上的肌肉突然抽動一下，發現自己被別人拯救，卻不願去救別人。舉手之勞尚可，拼命的事卻總在逃避。
他可以給自己找各種各樣理由，可以責怪林煜自我中心，只知道沒禮貌地要求別人……可向我求助的人是個一無所有孩子啊！百里歸在心底說，除了吼叫，他還能怎麼辦？
回應他的只有噪音，聽久了竟然覺出一絲熟悉，像淨土山上放大了無數倍的落雪。
若是自己呢？若是自己在淨土山時被少女放棄，聲嘶力竭也換不回唯一能幫助自己的人回頭？他回想少女臨危時咬緊的牙關，眼底雪原般的冷淡，極輕極快的微笑，以及從未鬆開的手，突然讓百里歸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惡劣。
“對不起……”
對不起沒能聽你的話在聯盟地盤低調做人，對不起竟然在別人求助時想要逃跑。
對不起太難看了，太丟人了。
百里歸笑了下，有點無奈的苦笑，嘴角還帶著一絲羞於出頭的靦腆，但絕無怯意。百里歸直視林煜，眼裡的東西忽然讓孩子呆了下。黑衣也看過去，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神色，卻一無所獲，百里歸眼神空洞表情平靜，古井無波得讓黑衣起疑。
原本讓林煜發呆的東西就是沒有任何東西，百里歸眼裡看不出任何情緒，不像是要打架的，像吃飯喝水，處之平常。彷彿這件事理所應當，已經不需要任何理由了。
“對不起。”他又看向黑衣，用力握住芥子。
這時有人按住百里歸的手，從少年身側走過，橫插進兩人之間。來人穿著暗紅色的上衣，戴著兜帽，留給百里歸一個紅色的背影。百里歸覺得眼熟，彷彿剛在什麼重要的地方擦肩而過，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別人不知道林家的情況，我知道。”赤服說，“有人想害林煜，是板上釘釘的事，爹都死了，崽還能放過？”
他抬起頭，露出兜帽下蛇一般陰鷙森冷的眼睛，陰沉沉地笑了。
百里歸忽然想起了他是誰，是那個被少女殺死師傅的少年。百里歸對他說對不起，他卻讓百里歸記住自己的名字，那時月光照進這雙眼睛，裡面滿是蛇一樣冰冷的憤怒。
“放他離開。”炎真說，“闊野要他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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