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水神廟，眾人來到江邊的一處軒榭。
這是一座四面敞開、環繞著長廊的建築，門窗和欄杆雕刻著精細的花紋，用料考究，造型典雅，軒名題作“水雲生處”。坐在屋子中，浩蕩的揚子江從眼底下流淌，清風拂掃，天高雲淡。
時近正午，到了用餐時間。
野餐與請客宴賓不同，系各自帶幾樣食物，合在一起吃。大家準備的都是寒食，糯米果、香餅、糟青魚尾、炙羊腿等等，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子。
僕人也是用自家的，平素公子小姐們用餐，至少有四個僕人照應，今天在野外簡樸了一些，只有一人站在身後。服侍當歸的丫鬟手腳麻利，幫助淨完手後，立刻斟上香茶。當歸見李悅嘉面前尚沒有，出於客套，便將茶碗順手遞過去。
這可就失禮了，貴族有專人侍候，哪會像平民一樣假模假式地謙讓。其他人不摸當歸的底細，不知道他不懂規矩，看在眼中，只當作情人間獻小殷勤。
林明君氣得臉色發青，安可也想多了心。今天的郊遊實際上是約會相親，李悅嘉帶情郎來，並刻意表現出親熱，明顯是婉拒的意思。兩個男人她都看不中。
李悅嘉坦然自如，端起茶碗淺淺呷一口。
林明君再顧不上風度，冷然道：“何公子家世何處，在哪裡高就？”方才見面介紹時，李悅嘉只說“這位是何當歸公子，我的朋友”，多餘的沒提。
當歸沒什麼家世，也沒地方高就，回答說：“在下閒雲野鶴，居無定所。日前來到江寧府，承蒙公主不棄，結為好友。”
貴族子弟在繼承爵位或正式除官前，通常會買一個名義上的閒職充場面，如某某郎某某尉之類，極少有白身的情形。林安二人越發認定當歸是小白臉，而且相當地不要臉。“結為好友”簡直不倫不類，公主與你結個屁友，吃軟飯吃得如此氣宇軒昂，倒也少見。
李悅嘉明白林明君與安可的想法，暗自好笑，故意說道：“何公子擅長下棋，我與他因棋而結交，時常在一起切磋。”
林明君精神一振，立刻接上話：“在下也略曉弈術，待會兒吃完飯，向何公子領教一二。”
他急著要教訓情敵，加快速度吃起來，舉止間顯出倉促。當歸心想，這傢伙的風度比齊思退差太遠，李悅嘉不喜歡乃理所當然。
在軒屋之外，有一座亭子，內中置一張石桌，四個石凳。林家的僕人鋪上錦墊，擺上楸木枰，棋子是白玉和墨玉，十分闊綽。
當歸的運氣不錯，猜到黑先，第一手下在右上角小目上；林明君爭鋒相對，占星位取外勢，雙方形成錯小目對二連星的佈局。林明君的佈局果然有水準，到十餘手時，隱隱構建起龐大的模樣。
接著白棋飛掛小目，當歸心知對手要圍中腹，故意賣個破綻，脫先他投。林明君得意，當即大飛將小目的黑子封住。這一來，形成了“大斜”定式。
此定式吳有虛有獨到的研究，前人棋譜中出現過類似的著法，均採取簡明應對，未作深入。其實這裡的變化非常復雜，騙著特別多。“大斜千變”，是吳有虛的點評。
當歸跨斷大斜的棋形，向白棋發出挑戰，林明君不肯示弱，應以最激烈的招式。他不僅要打敗情敵，還要狠狠地贏，吃大龍。
棋勢順利地按當歸的預想進行下去，越走越複雜，越下越兇險。其間，林明君有兩次機會將棋局定型，迴避戰鬥，但他過於自信。因為黑棋一開始的脫先是大惡手，他以為當歸的棋力不過爾爾。
下到四十餘手時，形勢突變，黑棋徵子有利，吃掉了白棋的三顆棋筋，在中腹做出一塊活型。白棋的戰略是取外勢，實地本落後於黑棋，現在中腹圍不起來，頓時呈崩潰狀。
林明君臉色發白，手夾白玉子提在空中，遲遲落不下去。
當歸與他無仇無怨，只是幫李悅嘉出口氣，因此不願意過分相逼，所謂“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時辰已不早，在下第一次來江寧，想多轉幾處風景，這局棋不如先打掛，改日再續。”當歸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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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掛”是圍棋的術語，意思是暫停棋局。高手對弈，往往要許多時間來思考，一天下不完，就打掛等第二天繼續下。
林明君正想借坡下驢，忽然耳中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繼續，該怎麼下就怎麼下。”他頓時心喜，信心大增，將手中棋子重重拍在棋盤上。
當歸心中不齒，下棋講究風度，對於落後過多的棋局，通常棋手會主動認輸。糾纏下去，即使對手出現大失誤翻盤，也不是靠本事贏的，沒意思。
既然對方要堅持到底，當歸只好奉陪。因為領先不少，他選擇簡潔的招數應對，寧可吃點虧，也不進行戰鬥。雙方的差距逐漸拉近，可棋盤上的空間也不多了，白棋敗局已定。
在左側，有一塊黑棋是活型，本身已具備一隻眼，可以再做一隻眼，或者與另一塊活棋連通。林明君沒別的棋可下，無聊地扳斷，切斷兩塊黑棋的聯絡。於是當歸補一手做眼，夾起黑子，往棋盤上放。
突然間，虛空中泛起微不可察的能量波動，一股強大的力量罩住當歸的手腕，猛往下拉扯。原本落子的方位是做眼，那股力量卻拉著當歸的手往另一個無關緊要的位置落。如果棋子下在那兒，大塊黑棋將被殺。
當歸本能地反抗，右手用力回撤，左手按在刀把上，起身站立。
他與暗中的勁力撕扯在一起，硬碰硬，不分上下。那勁力是有人隔空發出的，無法持久，片刻間砰然爆開，棋盤被震飛，棋子撒一地。
眾人不明就裡，紛紛站起來，向後退去。
“你做什麼，為何把棋盤掀掉？”林明君反咬一口。
當歸被惹惱了，冷笑著反唇相譏：“是啊，我輸不起，想耍賴。”
稍微懂棋的人都能看出這盤棋誰勝誰負，絕無贏者耍賴的道理。林明君臉一紅，不再吭聲。
李、林、安三家帶來眾多的僕人，都站在亭子外侍候，當歸掃視過去，立刻鎖定了一名赭衣老者。那家夥矮矮胖胖，頭髮花白，眯縫著眼無精打采。當歸感覺到，剛才的偷襲就是他幹的。
那股勁力出現前，能量的波動極細微，幾乎沒有預兆。很顯然，發招人的功力已接近還虛合道，無色無相。
當歸悚然，暗暗提升了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