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過天水湖抵達水雲門時，天將要大黑，一大簇亭臺樓閣掩映在山林中，難辨全貌。入口矗立著一座高大的白玉石牌坊，氣勢巍峨。
水雲門果然被瘟疫大傷了元氣，當歸走進牌坊一百多米，經過好幾座建築和院落，皆空蕩蕩不見人影。他不便過於深入，停步通報姓名：“原道宗弟子何當歸求見。”
喊了兩次，一個人從前面的拐角轉出來，匆匆迎上前。他叫梁春，是水雲門的臨時門主，老門主因病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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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春聞當歸是吳有虛的徒弟，立刻親熱有加，因為前幾日吳有虛在水雲門出了大力。同烏鐵鎮類似，感染瘟疫的修道者中，一半快速衰老死去，另一半產生抵抗力，勉強活下來。僥倖逃脫病魔的人沒能痊癒，身體極度虛弱，形同廢人。對曾擁有超級力量的修道者來說，簡直是生不如死，有一名水雲門弟子甚至自殺了。吳有虛到後，調配出康復藥劑，病人服用後大大好轉，只要堅持三個月，可望恢復正常。水雲門上下對吳有虛感激涕零。
“瘟疫的對症藥需兩種珍稀藥材，吳藥王去東海，蘇道友去西域，分頭尋找。”梁春說道。
接著，他帶當歸去見同門。拜訪水雲門的原道宗弟子共六人，死了三個，剩王春璐和劉層層活著。兩人是求知堂的同學，正當青春年少，此刻大為憔悴，好似三十幾歲的人。他們見到當歸，如死裡逃生後與親人重逢，分外激動。原道宗已收到水雲門出事的訊息，擔心被傳染沒派人來，當歸是除吳有虛之外唯一現身的同門子弟。
梁春邀請當歸住下，等待吳有虛返回，當歸記掛著楚楚，表示要去東海助師父一臂之力。實際上他打算上九華山，探聽楚楚的下落。
萬一在九華山找不到楚楚，可再前往東海，請師父拿主意。
九華山位於晉陽國的慶安郡，距天水縣近兩千裡，按正常速度需飛八九天時間。
路途上當歸沒敢同各地的普渡堂聯絡，雖說救出了葉楓，但怕消息傳遞不及時，其他原道宗弟子仍當他是殺害同門的兇手。到時候糾纏不清，耽擱行程。
當歸心急，每天多飛兩個小時，由於不熟悉路途，需不時降落找人打聽，所以並未能縮短時間。第九天半夜，才趕到九華山附近的青陽府。天亮後他進城，計劃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夜探心禪宗。
青陽府人口達三十萬之眾，屬於上等府——晉陽國的府縣分上中下三等。當歸生平第一次到北方的異國，眼中所見的風土人情與楚江國有異。
街上時時出沒修道者的身影，青陽城中，修道者的數量遠超出其他城市。這有著特別的原因，他們大半是衝心禪宗來的。
心禪宗廣開山門，向任何人傳授道法。
在青陽府，心禪宗開設了三座“棒喝壇”，定期有本門高手坐堂講解修道之秘法，傳播理念。普通人可以去聽，他派修道者也可以去聽，達官貴人可以去聽，乞丐流浪漢也可以去聽。一視同仁，不分薄厚。
棒喝壇，取自於“當頭棒喝”的典故。心禪宗第四任掌教伏虎禪師有一個習慣，閒來無事時，提著一根搗衣杵在庭院中溜達，遇見弟子，就叫過來“問道”。“問道”是心禪宗特有的修行方式，又稱作“說難”、“打機鋒”等。數年前，心禪宗上峨嵋山試探求知堂弟子的虛實，有一個叫圓通的少年與當歸以此方式較量過。
問道的形式通常是一人問，一人答。比如甲說：“師兄從哪裡來？往何處去？”乙若老實回答：“剛在膳堂吃過飯，回屋睡覺。”便落於下乘，被視為不開悟，未通大道。須得回答“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方見高妙。
問答不一定要說話，一個手勢亦可蘊含豐富的意念。某秋日伏虎大師在天井中喝茶，其師弟拙如施施然走過來，陡然吼叫道：“咄，身為掌教偷懶懈怠，不勤於修道，何以率眾？”伏虎禪師伸出一根食指，向上指一指，又向下指一指，一言不發。拙如敬佩施禮：“謝師兄指點大道。”事後有人問緣故，拙如答曰：“雲在青天水在瓶，這就是道啊。”聞者無不讚歎。
其實，拙如的解釋十分勉強，用手指天地可代表的意思有很多，伏虎的本意未必如之所言。
還有更離譜的問道，不僅無言，亦無動作。第六任掌教通天大師給弟子說法時，常枯坐兩個小時，像睡著了；或者剛坐下十分鐘，突然起身便走。絕大多數弟子不明所以，唯獨有一次九弟子秀和哈哈大笑，然後乒乒乓乓把禪堂的門窗全砸了。通天大師嘆道：“秀和悟矣，可傳我衣缽。”其他弟子問為什麼，通天閉目不答。眾人又去尋秀和：“秀和師兄，師尊何意？汝又何意？”秀和微微一笑：“懂者不問，問者不懂。”
簡直是耍無賴，這要算悟道的話，未免兒戲。
另兩個大派天道宗和原道宗對這一套非常反感，指責心禪宗蠱惑人心，宣揚邪門歪道。鳴玉長老尤其討厭“問道”，在求知堂授課時，經常嗤笑心禪宗從上到下滿門騙子，那些著名的問道故事，都是雙方在演戲，狗屁不通。
伏虎大師問道時，如果弟子的答覆不稱心，他就大喝一聲，照腦門上敲一棒槌：“蠢貨，還不悟嗎！”不知是害怕被繼續打，還是真的開悟，弟子往往回答：“悟了，悟了。”於是伏虎大師收起棒子，心滿意足地踱開，尋找下一個目標。此即是“當頭棒喝”，為修道界和民間周知。
“棒喝壇”由第七任掌教秀和創立，起先只買下一座偏僻的舊宅子，派幾名弟子常駐，行醫濟困。這是模仿原道宗普渡堂。其中有一名弟子口才便給，喜歡談天說地，閒暇時給街坊鄰居們講一些小故事，甚受歡迎。漸漸地，名聲傳開，許多士大夫被吸引而來，聽後讚不絕口。秀和從中窺出良機，加派精幹的得道高手入駐棒喝壇，宣講心禪宗理念，並傳授入門的修道心法。
如此一來，人們趨之若鶩。
這是秀和的高明之處，迎合了各色人等的願望。貴族士大夫，從打機鋒問道中，滿足了精神上的追求。普通老百姓，能面對面聆聽修道者的教誨，甚至有機會互相交流，大大滿足了虛榮心。何況還有最大的殺手鐧，修道心法。
心禪宗的核心理念是，大道藏自心，人人可修道。天道存在於每個人的本性中，脫去妄念執念愚念，使本心呈現，即可得道。
修道需要特殊的體質，大部分人感知不到五行能量，無法聚集真氣。人人可修道是謊言，卻是民眾愛聽的謊言。誰肯承認自己比別人差。而且不用辛苦修煉，只需一朝開悟，就能成為神通廣大的修道者，這種好事必須贊成。
棒喝壇將心禪宗心法加以改動，製成一套供大眾使用的呼吸吐納術。修煉此術的人容易產生氣感，會誤以為自己聚起了真氣，但若不具備先天體質，仍難以捅破關鍵的窗戶紙。一些人按法打坐時丹田中暖洋洋，感覺到針刺痠麻等，以為初有所成，便四處傳揚，令棒喝壇名聲大振。事實上，他們的修道之路到此為止，後面難以寸進。倒也不能說心禪宗完全是騙人，長年修煉呼吸吐納術可強身健體，精力和體力旺盛，好處多多。
有個別人修煉成功，突破障礙成為真正的修道者，因為他們原本就身懷天賦。各修道門派都有專人在各地挑選適合修道的孩童，納入門下。例如普渡堂，近水樓臺先得月，一旦本地出現好苗子，立即上門遊說。然而天下之大，總有漏網之魚，有的小孩沒被其他修道門派選中，家長為心禪宗棒喝壇的名頭吸引，跑來碰運氣。結果意外成功，入門為正式弟子，更激發了大眾的期盼和想象。
此外還有其他門派的修道者，改投了心禪宗。心禪宗有一個最大的優點，是有教無類，不管誰來請教，皆以誠相待。這正是“人人可修道”理念的體現。許多小修道門派，或孤身的修道者，時常來青陽府請心禪宗指點迷津，提升造詣。有的人一番切磋後心悅誠服，乾脆加入了心禪宗。可以說，在這方面心禪宗比另兩大教派更寬宏有氣度。
二十幾年前發生過一件轟動修道界的事，天道宗掌教方應吾的得意弟子李蘇粵，在棒喝壇聽了一個月的說法後，上九華山與慧海大師秉燭夜談，改宗拜師。李蘇粵是當時天道宗最優秀的弟子，很有希望競爭下一任掌教，其脫教非同小可。天道宗惱羞成怒，差點兒為此引發一場武鬥。
總之，棒喝壇打理得極成功，到如今在青陽府擴建成三座，每當開壇論道的日子，位置供不應求，需提前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