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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 甜瓜的故事

圓中哈哈一笑,回覆道:“早說法,晚說法,須在當下。今日原計劃講一段伏虎大師的事蹟,適才夏先生所言,倒令我記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我剛入心禪宗時,追隨林泉大師修道。新入門的弟子通常被安排幹雜役,在日常事務中修行,叫做‘柴米油鹽道’。我每天早上天沒亮起床挑糞澆菜園,上午砍柴,下午打掃庭院屋舍,吃過晚飯,還要去菜園再澆一遍地,最後做晚課。到睡覺時,又是月上中天,可謂‘兩頭不見日’。

“一個夏夜,我澆完菜園,心急火燎趕往蓮花壇參加晚課。當天的晚課內容是考校,林泉大師將詢問弟子們近期的修行收穫,做出評價。慚愧,那時我心境不夠,一心想早日脫離雜役,升級為‘入室弟子’。走在山野中,月霽風清,蟲蛙聲陣陣,大有意趣。我卻無心欣賞,只顧趕路。為了抄近道,我穿過山坡上沒膝的草叢,忽然間腳下踩到一個凸起之物,呱唧一聲爆開。我吃一嚇,以為是田鼠或鳥雀之類的活物。因為怕遲到惹林泉大師不悅,加上天黑草深,我只猶豫一下,未加檢視就繼續前行。

“夜裡入寢後,我做了噩夢。許多剛孵出殼的小田雀圍著我嘰喳哭泣,說是我把它們的母親踩死,它們將要餓死。我一夜難安,翻來覆去,終於熬到凌晨起床,跑到昨夜經過的山坡上。在草叢中大致的位置搜尋,發現地上有一個破碎的甜瓜,瓜子瓜瓤濺開,已經乾涸。原來昨夜踩到的是一隻瓜,我松了一口氣。

“後來,我很慶幸地將此事告訴林泉大師,大師卻道,你已經踩死了一隻田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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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中講到此處停下,神采湛然的視線掃視一位位聽眾,然後沉默。

這是棒喝壇說法的常見套路,講完一段故事後,請大家一起討論,交流心得,類似於心禪宗弟子之間的“問道”。

當歸琢磨著,這故事似乎有多重意味,值得深思。圓中臨時觸機,講出一段精彩的寓言,堪稱機智過人。他有所不知,到山下說法的心禪宗弟子都事先準備好一些小故事,根據需要拿出來用,賣弄高明。

倒數第三排的一名男子說道:“我明白林泉大師的意思,雖然沒有真踩死田雀,但圓中大師的心經歷了一番殺戮、掙扎、懺悔,心生則法生,等於是殺生了。萬物唯識。”

圓中撫掌頷首:“所言甚是,楊先生對道法的領會又深了一層。假如甜瓜被野獸吃掉,第二天我沒能找到,那心中將永遠認為自己踩死過一隻田雀,與實質上殺生並無區別。”

那名女修道者接道:“小女以為,此事還有另一個教訓。若圓中大師踩破甜瓜之時立刻檢視,搞清楚事實,當不至於引發後面一連串心境上的譫妄。一個人難免做錯事,重要的是及時反省,不可延宕。‘早修道,晚修道,皆為修道’,這句偈語似是而非,正確的說法是‘修道無早晚,只在當下’。”

“妙哉斯言,修道修的是現在,是日常的每一時每一刻。遭逢障礙時,須當場修行,力求解脫,否則難得清淨心。這位道友是馬頭山臥陽觀的田玉潔仙子,旁邊兩位是江鶴生、張闊道兄,數年前在震天府,在下同諸葛觀主和三位有過一面之緣。”

三名修道者面露喜色,臥陽觀是微不足道的小門派,一共才十幾人,想不到圓中對僅有的一次會面記得清楚。

“先悟道遲悟道皆是悟道”是方才夏無鹽遲到時打的機鋒,田玉潔和圓中之言顯然持反對立場。夏無鹽並不生氣,依舊一副嬉笑憊懶的模樣:“在下有一事不解,欲請教圓中大師。”

“請講。”

“大師發現踩碎的是甜瓜而非田雀或老鼠,就松了一口氣,是什麼原因?”

圓中預感到對方在下套,但挑不出破綻,只好如實回答:“田雀是生靈,修道者尊重生命,不可無故殺生。殺戮心是修道的大障礙。”

“這樣啊,”夏無鹽點點頭,故作天真狀,“那麼甜瓜就不算生命了?”

圓通一怔,如果較真的話,凡是能生長的東西都屬於生命,甜瓜也是。可心禪宗門規中的“戒擅殺生”,弟子們往往理解為動物,不把草木包括於其中。不僅心禪宗,世上之人皆作如此想。原道宗也禁止弟子無緣無故地殺生,所指同樣是飛禽走獸一類。

“動物是有靈性的生命,能體會喜怒哀樂,母有舔犢之情,子有反哺之情。其貪生畏死,老牛被宰殺前,會跪在地上流淚哀求。故此屠刀不可輕舉。而草木茫然無所感,不知生亦不知死,談何殺生。”圓中情急生智,一番解釋合情合理。

夏無鹽質疑:“大師非草木,怎知草木無感?”

圓中語塞。

夏無鹽的理由是抬槓,以常理論,很容易辯駁。但問題在於,打機鋒不能像普通的爭論一樣講道理,必須用機巧的方式來對答。比如心禪宗弟子甲說“雪是黑的”,在正常人回答當然是“胡說八道你眼瞎嗎”,但心禪宗弟子乙不可如此淺白。或者回答“對,雪是黑的”,然後與甲大笑,惺惺相惜。或者喝斥“哪裡來的黑,哪裡來的白,師兄著相了”。

圓中唯一想到的對策是,“你不是我,怎知我不知草木無感”、“閣下非草木,怎知草木有感”之類,但這像是小孩子吵架學舌,拾對方牙慧,有失高手風範。

他一時想不出該如何機智地應答,輸卻一陣。

夏無鹽又說道:“甜瓜大都為掛在架子上人工培植,極少有在野外自然生長的。那個甜瓜,或許是圓中大師從菜園子中不慎帶出去的種子,掉落在山間發芽,被春日照耀,被夏雨澆灌,好不容易才開花結果。那天晚上,可愛的甜瓜正在享受酷暑裡難得的山風,欣賞皎潔的月色,卻撲哧一聲,遭遇滅頂之災。唉,它被大師親手播種,又被大師親腳踩碎,生命的悲喜、因緣的糾葛,莫過於此啊。”

她言語伶俐,腔調婉轉,講起來頗具感情,語意中富含哲理。眾人聽了,竟有些投入,為不幸遇難的甜瓜感到惋惜。

圓中勉強回應:“甜瓜破碎,卻將數百粒種子散入田野,來年更多的新甜瓜成長,天地萬物之生命大迴圈原本如此,可喜可賀。”

“然而已不是去年的甜瓜了,”夏無鹽凝視著圓中,幽幽然嘆息,“大師毀掉一個生命,心中果真毫無羈絆?”

圓中心頭一沉,湧起莫名的心酸。隨即他定下神,醒悟到對方使用了與心禪宗“攝魂眼”相似的迷惑心神的法術。

“心映金井,神照長空,了無牽掛!”

圓中豪邁地大笑,環視大殿,自信而神采奕奕。站立在側牆根的童子與他眼神交匯,明白了暗示,當即舉木槌敲擊銅罄,示意第一場說法結束。

其實時間尚未到,圓中道心已亂,難以為繼。

圓中起身鞠躬道謝,聽眾們起立回禮,目送他走向大殿的側門。夏無鹽眯起眼,乍然迸現針刺的光芒,喊道:“大師,你的腰帶脫落了。”

圓中下意識低頭觀望,只見腰帶好端端繫著,不由得暗叫一聲苦。

“好一個了無牽掛!”夏無鹽鼓掌大笑。

至此圓中一敗塗地,臉皮漲得通紅。他終究有不俗的造詣和胸懷,於是深吸一口氣,平靜打個稽首:“夏先生道法高深,在下受教了。”(注:這一章和以下數章化用了古代禪宗的典故,特此說明。另:心禪宗的設定與佛教無關,請勿聯想。)